对于绝大多数没有去过新疆的人来说,知道新疆有一群妄图分裂祖国统一的“东突”分子是近几年通过《新闻联播》才知晓的事。而对于曾经在新疆工作和生活过的父母来说,那是他们早在1978年就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1978年11月的一个深夜,一伙有预谋的武装份子试图抢劫父亲驻地的仓库。在杀死了两名哨兵后,这伙武装分子的行动被暗哨发现,于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父亲所在部队的仓库里不但有钢丝床、军服,也有可以装配一个团的枪支弹药,这些武装分子,显然就是冲着武器弹药来的。
整场战斗持续了近40分钟,在眼看抢夺武器无望的情况下,这伙武装分子转而把进攻目标放在了焚毁军需仓库上——他们点燃了外围存放军服、棉被的仓库,并寄希望于火借风势,引燃核心区域的武器仓库。父亲所在的汽车连很快成为这群暴徒的重点打击目标,因为他们发现这些移动的卡车在从他们点燃的仓库中向外抢救物资。
如果说在年仅8岁时父亲因为一场大病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么1978年11月的那一场激战,父亲几乎就是在和死神贴着鼻尖跳恰恰。他不知道迎面飞来的弹幕中会不会恰巧有一颗击中他;他也不知道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会不会在他冲进火场的那一刻突然爆炸,将他吞噬;他所能做的,就是和他的战友一次又一次冒着匪徒的弹幕冲进燃烧的仓库,从里面抢救出军备物资。
我不知道在那一夜,父亲的脑海里是否闪现过母亲和哥哥的身影,我甚至没有勇气去问及父亲那一夜的详情,虽然它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我知道,那一夜是父亲永远都不想重温的过往——他的连队中,有六名战士永远倒在了那个寒冷的夜晚。
我想我没有资格在这里妄谈父亲在那一夜的战斗中生存下来是一种莫大的幸运,那对于他牺牲的战友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只有经过战争洗礼的人,才明白生与死的界限,绝非简单的一句幸运或不幸就可以概括。而父亲此后的人生际遇也证明,发生在1978年11月深夜的那一场战斗,绝不是他与死神仅有的一次贴面共舞。
当鬼鬼祟祟的偷盗变成明火执仗的抢劫,匪徒们便注定了失败的结局。面对训练有素且兵力远胜于他们的正规部队,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散兵游勇的匪徒们从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几率便越小。最终,当战斗结束后,除了为首的几个头领仓皇逃走外,大部分参与抢劫的匪徒都被当场击毙,只有极少数被俘虏。通过对这些被俘虏人员的审讯,驻军也立刻意识到,这些匪徒偷袭仓库不成,极有可能会将目标转移至部队随军家属的驻地。危机时刻,部队紧急出动,一方面派军追缴匪徒残部;另一方面,部队派出一个连的兵力向塔什店运动,转移在那里居住的手无寸铁的随军家属们。
尽管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派去执行转移任务的那一个连并没有遇到匪徒们报复式的反扑,但父亲在当时,依然紧张到了极点。我猜想他在当时一定更愿意加入到执行转移任务的那一个连队而不是继续在仓库抢救物资,但他更明白,在那种情况下,他留在仓库发挥的作用,远比去塔什店更大。
母亲在那个夜晚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她搂着6岁的哥哥,躲在房间内半天不敢应声,直到外面的战士亮明了身份,她才知道出事了。
“石解放没事吧?”这是母亲开门后问战士的第一句话。
“嫂子,我不知道,他是哪个连队的?”
“汽车连三连的。”
战士的神色一黯,他知道在那场战斗中,汽车连是有战士牺牲的。
“同志,石解放怎么了?”细心的母亲显然看出了战士面部表情的变化,在那一刻,她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险些栽倒在地。
“嫂子。”战士连忙一把扶住母亲:“嫂子,我,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战斗打响的时候我没和汽车连的同志们在一起,只是后来听说,汽车连有战友牺牲了。”
“王永胜,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撤?”就在那名战士和母亲解释的时候,一名护送其他家属路过的排长,冲那名战士吼道:“快带上那位女同志和她的孩子上车。”
“是。”那名叫王永胜的战士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了哥哥,右手掺住母亲向外就跑。
“同志,同志,你认识汽车连的石解放吗?”母亲被王永生搀扶着往前跑的时候,向那名排长打探父亲的消息。
“不认识。”排长没好气地回答母亲。
“我听这位战士说,汽车连有同志牺牲了。”母亲语带哭腔。
“什么?”
“谁牺牲了?”
“我们家老黄有事吗?”
“我们家老安有事吗?”
……
母亲的一句话犹如滴入沸油锅里的一滴水,刹时就炸开了锅。
排长见状,反手一个嘴巴子就扇在了名叫王永胜的战士脸上:“你跟嫂子瞎说什么了?谁说有同志牺牲了,净胡扯。”
王永胜被那位排长一个嘴巴扇肿了半边脸,委屈的眼泪差点就要溢出眼眶。
母亲在人群炸锅的那一刻,立刻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局面,6岁的哥哥更加不知所措,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同志们,安静,安静,听我说,大家的亲人都好好的,现在我们就出发去部队和他们汇合,好吗?”负责此次转移任务的连长站在一辆卡车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这里并不安全,大家尽快上车。”
终于,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意识到,这位连长说的对,在这里发问没有半点用处,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赶紧上车到部队去一探究竟。
那是一段压抑地不能再压抑的路途,有些人已经开始忍不住偷偷啜泣。
“对不起。”黑暗中,母亲向坐在她身边的王永胜轻轻低语:“给你添麻烦了。”
追击歼灭偷袭部队仓库的军事行动仅仅用了四天的时间,随着最后一名匪徒的授首,参与此次破坏行动200余名武装分子除了10多人受伤被俘之外,余者全部被击毙。而父亲所在部队,也付出了阵亡30余人,伤40余人的惨重代价。这些阵亡的将士后来就安葬在当地的烈士陵园,1984年铁道兵兵种被裁撤,部队集体转业时,这些阵亡将士中的随军家属,并没有选择返回故乡,她们都留在了新疆,留在了她们丈夫牺牲的地方……
这场战斗结束之后,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度发生,军队和地方公安联手对库尔勒及周边地区展开了一场为期半年的声势浩大的严打排查工作,有效肃清了一批敌特分子,从那之后直到我们全家从新疆离开,库尔勒地区再也没有发生过有组织、大规模的针对部队的袭击事件。
那位在执行转移任务中因为和母亲说错了话的战士王永胜,在回部队后受到了禁闭三天的处分,母亲对此很是过意不去,她尝试着和父亲说明了情况,并希望父亲能想想办法减轻一下对王永胜的处罚。父亲在听完母亲的陈述后,严厉地批评了母亲,但同时他也表示,王永胜确实违犯了军纪,三天的禁闭已经是非常轻的处罚了。
“那这样会不会影响他以后在部队的进步?”母亲十分担心因为她的过错,令那位战士以后的军旅生涯受到影响。
父亲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不过半个月后,父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王永胜调到了他身边,做了他的警卫员——这是父亲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她特意嘱咐父亲在周末带王永胜回家吃饭,她要表达她的歉意。
后来王永胜叔叔跟我说,“其实你妈妈烧菜的水平还没我好呢,不过那顿饭却是我当兵时吃的最舒心的一顿饭。”说完这句话,他转头冲母亲说:“老嫂子,你说说是不是我做饭比你好吃?”
母亲笑着摇头,连连称是:“我做饭是不好吃,从小我就不会做饭。”
“哎,老嫂子,你现在是吃素了,尝不到我的手艺了。”王永胜撇开我,和母亲攀谈到:“你咋就吃斋念佛了?”
“永胜,吃斋念佛对身体好。”
王永胜一拍大腿:“得,赶明儿我也学学您,我也吃斋念佛去。”
“那感情好。”母亲说着话,起身就往佛堂走去:“我给你拿一本《了凡四训》,你先看着。”
“嫂子,嫂子。”王永胜连忙叫住了母亲:“千万别给我拿书,你知道的,我最不爱看书。”
“那你没事儿就念‘南无阿弥佗佛’,净口净心。”母亲听王永胜这么说,转身又坐了下来:“多念佛,对你对家人,都有好处。”
“哎,哎。”王永胜连连点着头,又转向我:“石成,你也跟你妈吃斋念佛?”
“偶尔。”我尴尬地笑笑:“我没我妈那么虔诚。”
“这我得批评你,得多跟你妈妈学。”
“是。”
哎,真是风水轮流转。要搁三十年前,他王永胜别说批评我了,不被我批评他就要念一万句“阿弥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