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她,是在一个盛夏。因家庭变故,我从城里转到农村。受家庭环境影响,我从小性格腼腆,胆小孤僻,言辞甚少,不善与人交往。已经转学多次的我,虽然能够接受新环境,可是新环境里的人,似乎并不太能接受我这样的人。孩子们的善与恶都过于单纯,不需要什么理由,只因我是外来者,他们便“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母亲一直教导我与人为善、宽容与原谅,却不曾教导过我面对同学的孤立与欺凌该如何反击。我本以为会在他们的欺凌之下过完我的小学时光,却不曾想过,会有一个人我挺身而出、伸张正义。好一个英气的小女子,她站在我面前,虽与众人为敌,可气势却丝毫不减。有一人放话:“你要是跟她好,以后再也不许跟我们一起玩了。”她坚定的回答到:“不玩就不玩,我才不稀罕。”然后便把我拉到了一旁:“我叫文慧,以后我们便是好朋友啦!”她笑的灿烂,连剩下的阳光也比之不及。不刺眼灼人,只叫我心里点燃了一盏长明灯,即使在我们失联多年的今天,也一直温暖光华如初。
没过多久便到了暑假,我穿上崭新的白连衣裙,文慧也换上了一袭紫色的纱裙,活脱脱像一颗晶莹光滑的葡萄。文慧带我去了学校后面一个树林里,那里有许多参天大树,还有一条又浅又窄的小河,文慧两手捧起河里的泥,往腿上和胳膊上抹:“这可以让你变美呢,洗去以后皮肤又嫩又滑”我也开始效仿他那样做,趁她不注意又在往她上抹了一下,她笑得倾出来:“你也会调皮了。”然后便追着我,也要帮我“美容”。我们的裙子上都沾了许多泥巴,却都毫不在意,突然,他停下来问我:“你说,冬天树也会冷吗?”我也不知道:“它又没有衣服穿,会的吧。”于是我们不约而同,捧起了泥巴往树上涂。我们笑着、跑着,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去河里捧泥巴又跑着往树上涂抹的动作。童年的快乐也非常简单,简单到没有理由,笑声便充盈了整个树林。仅此一个平凡的下午,收获的喜悦却足以宽慰我之后多年的困苦。我们转着圈圈,裙摆绽开,像两只飞舞的蝴蝶儿,泥巴便是我们翅膀上的斑点。从此,树林便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与文慧绝大多数美好的回忆,也都发生在这片树林。
傍晚,我回到家,外婆看到我满身都是泥巴:“以后不许跟他玩儿了,他就是个野孩子,昨天出去还见他在垃圾堆上捡东西,脏死了。”外婆嘟囔着,可我才不会听呢,我一心只想着文慧又寻了些什么好玩的东西。
第二天,我又跑去找文慧。外婆宠溺我,拿我没办法。我们去了村下新建的小花园,花儿们争抢着开的一朵比一朵更盛。我们在树干上发现了一只蟑螂,青色的身体如草一般,我们便叫她小青。小青看到我们一点儿都不害怕,连文慧把他抓起来也没有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我们摘了许多红色花瓣,堆成了一个新型的小窝,把小青放了进去。可第二天我们再去时,小青却已经不在了。文慧说,小青去找他的小伙伴了,于是我们只好转移阵地,去一个小池子边捉蝌蚪。我的蝌蚪不知为何几天就死了,而文慧却一直养到变成小青蛙。在离外婆家不远处,有一个大坑,雨天过后,坑里蓄了一些水,我们便把长成的小青蛙放了进去,傍晚,在院子里总能听到阵阵的蛙鸣。
花园里有一棵伞状的树,树枝如柳枝般向下垂着,却比柳枝粗壮许多。我们用彩纸折了许多千纸鹤,在上面写上心愿,挂到了那棵树上,又站在树下,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把愿望在心里默念了一次:我们希望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尽管我们的心愿是如此的简单,可终归还是没有实现,当然,此是后话。几天后,一场狂风暴雨降临,当雨停后我们再去看时,千纸鹤已经被风吹落在地上,沾了泥土,皱巴巴、脏兮兮的。几只顽强的在树上摇摇欲坠,被雨淋的褪了色,这些都已算是好的了,那两张写着我们心愿的彩纸早已不见了踪影。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是天意如此,我们都不可抗力。
在一个火红的黄昏,我同文慧在她家的房顶上看夕阳,上面有一个钢丝床,床上支了铁架子盖了黑塑料布,用来遮阳。我们躺在一起,远方的天上有一个云梯,金灿灿的,看得真切。文慧说,那云梯是通往天上得仙境之路,所有消失不见的人最终都会在那里找到。我直到现在都深信不疑,倒不是因为我迷信,我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在那天梯上与文慧重逢。
不知不觉间,两年便过去了,我跟着文慧一起做了许多趣事。那年晚秋,我和文慧在秘密基地找漂亮的落叶,一如往常地高兴,本想等冬天下雪的时候在那儿堆雪人,却不知那次已经是我俩最后一次一起在那片树林里玩耍。初冬,我正在教室上课,母亲却突然进来,要带我走。转到城里和他一起生活。母亲走得极快,我几乎要摔在地上,来不及告别,只匆匆对视了一眼,却不知那一眼之后竟是永别。
母亲怕外婆宠坏我,提前办好了所有转学手续。我当然渴望回到她身边,找回母爱的温暖,但我也舍不得文慧与外婆,我哭闹了许久,母亲答应我,一有空就带我回去,我也只好作罢。新转的学校更令我难过,没有文慧与我作伴,其他的同学也总欺负我。我姓丁,名字里有土,又是从农村里转来的,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土钉”。在与文慧的相处中我受她的影响,坚强了许多,学会了反抗,可寡不敌众,反抗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反击。
那个小学的后面也有一片树林,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只是那个林子总让我觉得阴森可怖,不比我们的秘密基地,让我觉得温馨美好。尤其是晚上,听说有人在那儿被抢劫了。后来还有一次,人们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具被人抛弃的死婴。母亲工作忙,没时间去学校接我,但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便让我住了午托部,我哭闹着不去,但也只是徒劳。冬天,我缩在被子里,又怕又冷。跟我们住一起的那个托管老师经常在网上讲《鬼吹灯》,把头缩进被子里捂着耳朵,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但还是能很清晰的听到故事的内容。就这样,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过了一夜,一夜冰凉。
我终于熬到了周五放学回家。我早已习惯了“土钉”这个外号,也习惯了他们随时随刻的叫骂声,我只盼望着回老家见文慧。那天我走在路上,突然感觉后脑勺一痛,几颗石子落地,我转过身,八九个男生站在我身后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看他们又弯下腰捡石子,我拔腿就跑跑得极快,连眼泪落下都没有察觉。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而我是“赔钱货”,眼泪总是说掉就掉。
我日盼夜盼,千等万等,终于到了回老家的日子。一到站,我便冲下车,向外婆家飞奔而去。放下行李,见过外婆,我就去了文慧家。外婆还想说些什么,可没来得及。我急切地敲着文慧家的门,文慧妹妹文秀告诉我她已经走了,眼睛很红,言语中交杂着一分生气、两份怨气和七分委屈。原来,文慧妈妈改嫁,带她去了新疆。那时年幼,不知新疆在哪儿,只知道离我很远很远。回外婆家之后,外婆交给我了一个美羊羊玩偶,说是文慧留给我的。那时的农村通讯不太发达,没有QQ没有微信,大部分人家都用老式的电话机联络,我与文慧分离的太仓促,连一串电话号码都没来得及留下,从那以后,我与文慧再无联系,除了梦中,也再无相见。
我不能描述出有多思念文慧,只是上学时,在作文里,我常常写到她,每次还没落笔,就已落泪两行。我常常在夜里想起我与文慧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想起她那袭紫色得纱裙,想起他洋娃娃般卷曲乌黑的发,想起文慧明朗的笑容和她那一句刻在我心底的:“我叫文慧,以后我们便是好朋友啦!”
与文慧一起相伴的时光,在我漫长的人生路上只能算是弹指一挥间,但于我而言,那一瞬即永恒,唯有记忆的长存,才能让感情永不腐朽。曾在书上读过一段话,叫我刻骨铭心:“无论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渊壑的生命里,总有一次靠近,温暖光明,声势修行,原是晨露的结构,因这来之不易的芳华,我忘记清歌哀伤,忘记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稳。”辗转多年,风吹巨变,时过境迁,不知文慧如何,我却再也不是那个胆小怯懦的小女孩,我身边陆陆续续多了许多朋友,可从未有一人能取代文慧,即便我深知那样纯洁美好、童话般的时光再无可能重现,但我还是无比的盼望着能再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
时间是刀子,它不仅打磨我们的肉身,还悄无声息的篆刻着我们的灵魂。待千帆过尽再回首时,才能察觉到,原来,一切早已面目全非。过了几年,不知又从哪里传来消息,文慧妈妈再次改嫁,只是这次未听有一人提起嫁到了哪里,让我想寻找的无地可寻,但最令我担忧的不是找不到,而是我无法设想,那么一个明媚开朗的人,在经过这么几次颠沛流离之后,该有多么的绝望。
记忆里那么明亮的光也会黯淡吗?这么多年来,我受尽了她的温暖,终于成了光源本身。一生至此,我从不相信神佛,但仍想抱有一丝可能性的去祈愿神明,愿她喜乐,免她困苦,像当初把文慧作为光带给我一样,保她一生,都有光常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