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幼时父母相爱,家庭合乐。
母亲极爱看书,不算富裕的家里最醒目的东西是一个浅褐色的书架,母亲总是如一个强迫症一样,会把书摆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即便后来书架开始有些斑驳褪色却如母亲般骄傲的干净着,在我尚且不算清晰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每个吃过晚饭的黄昏后,在夕阳摇摇晃晃打进来的窗户旁,翻着王小波,琼瑶,张爱玲,村上春树,黑色的头发随意盘起来,穿着宽松的棉麻,眼睛微微下垂,微卷的睫毛,在暮霭的光下,倒映在地板上,美好得如一幅画,我常常怕惊扰了这副画,总是蹑手蹑脚的看一眼然后跑出家门和小伙伴结伴嬉戏。
母亲与小镇里的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与任何人都能做到分寸恰好,不疏远不亲近,大部分人对母亲的评价都是寡言,礼貌,温柔,贤惠这样的字眼。
但让我费解的是,奶奶极其讨厌母亲,虽然母亲已经做到了一个儿媳该有的全部本分,奶奶总是在所有母亲在家的日子里用尽一生所能想到的所有侮辱性的字句用在母亲身上,但母亲总是如一个没有脾气的人无声的做着自己的事,不是妥协的沉默更不是对抗的沉默,更多的是一种对生命淡然的沉默,但这样的态度更加惹怒了奶奶,总是能引来更大的咒骂声。奶奶常骂,你这只花蛾子迟早要飞走的。
没想到,后来,既一语成谶。
在我10岁那年的夏天,炙热的太阳烤在小镇的土地上,知了总是在每个午后没完没了的叫,人们总是裸露着土地色的胳膊和脚踝出行,一切和往年的夏天没有任何不同。
母亲却在一个午后,上了离开小镇的大巴。
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母亲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带走了书架上的王小波,没有带走我。
“季家媳妇儿跟人跑了。
季家媳妇儿孩子都那么大了,他男人留不住她哦。”
“听说季家媳妇上北京了”
平静的小镇像是突然投入了一个原子弹,流言蜚语像在小镇炸开了一朵带着揣测和恶意的蘑菇云,母亲离家的原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我们家却陷入了从所未有的安静,奶奶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儿,父亲照常上班下班,好像走掉的是一件跟他们无关的人,对别人恶意揣测也默默忍受。而我,也默契的与家人一起保持缄默。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保持着往母亲的书房望的习惯,却再也没有好看的剪影倒映在地板上,我开始在她书架上翻开那些艰涩难懂的余华,王小波,杜拉斯,妄图从中寻找母亲离家的蛛丝马迹。
而往后每年,我都能在每个秋天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明信片,上面总是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个母亲对一个女儿未来的期待,我依旧像当初那个偷看母亲一样的小女孩儿一样小心翼翼的把这些明信片藏起来,恐旁人惊扰了我与母亲唯一的联系。
对了,我出生在些许萧瑟的秋天。
在我顺利升入高中的那一年,我曾接到过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依旧是那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她亲切的唤我,囡囡,我的眼泪啪啪啪的突然就掉了下来。
“你愿意跟妈妈来大城市生活妈”
“不愿意”
那是我与母亲离家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对话。
杀鹌鹑的少女里有这样一句话,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多年以后我常想如果当年我选择跟母亲走,会不会脱离小镇过上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可惜,无果。
而所有的真相,时间都会为其正明。
成年以后,我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个夏天,母亲离家,选择了旅行,在走到四川色达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丈夫,那是与父亲完全不同的男人,性子儒雅,事业小成。两人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而后选择了一起生活。
这个故事里排除了我们所有人,包括隐忍的父亲,日渐沉默的奶奶,还有性子日渐趋于平静的我。
友人问起我你恨你母亲么。
我没有回答。
这世间大部分的爱与恨都是没有答案的,在我年幼的时候尚且会为她的离家声嘶力竭,心里藏刀,而成年以后,我继承了母亲骨子里的沉默和倔强,也继承了父亲的隐忍和软弱,却也自身生出一股谁都没有的淡然。
那些爱与恨都会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
而我唯一庆幸的是,即便岁月并未温柔对待我,我却从未失去爱的能力。
当年岁渐长,我亦能理解那个时候母亲的决绝,这里的人,仿佛出生的时候就背上了固定的枷锁,能一眼看到结局,一辈子在小镇结婚生子,生老病死,好像脱离了这样的生活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母亲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原罪。
我亦相信,骨子里流着母亲血液的我,即便顶着风雨也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无需凭借任何人的光。
而我的母亲,即便不在我身边,却终究在我心里生出温柔的茧让我勇敢到足够可以对抗这世间所有的艰涩与泥泞。
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