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我读书速度勉强算合格，连吞带咽，一周读两三本书，还略有收获。之前说过，这是拜我一个邻居小哥所赐。

小学二年级暑假，邻居小哥哄着和我跟他合伙租书，他出押金，我出租金。一本书，一天一毛钱，一次租两本，我们换着看。我没看出有诈。

他看书的速度快。基本上，他读完前一本，来跟我交换的时候，我才看了三分之一不到。这其实很欺负人，他都已经上初中了，我才是小学二年级。

事情不能改变，我只能练习着加快速度，连猜带蒙，快速推进。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想要提高阅读速度，需要建立积极的心理暗示，需要极力扩充自己的心理词汇量，需要在阅读之前就有期待和预设。没有，我当时没接受过任何专业的阅读指导。那个假期，我只是囫囵吞了好几部武侠小说。很多故事都读得支离破碎，故事中间的裂缝，都靠自己想象着补充。

后来，我大概明白自己是被骗了，但不太怨恨，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阅读速度、理解能力和想象力，陡然提升了。

在读书方面，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牛人。他读书很快，一本书读完，马上就能把书里的故事讲出来。这个本领让我很羡慕，我这些年一直渴望拥有这样的本领。按部就班地成长是件好事，但突然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谁又能说这是件坏事呢！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好歹读过几本书了，但学习成绩并不好。家里人着急，又请了另外一侧的邻居家姐姐，想让她帮我补补课。虽然没几块钱的本事，我当时还挺桀骜，五毛钱揣在兜里，能装出一千块的牛气。

身为邻居，她自然了解我的脾性，想给我补习，先得杀杀我的嚣张。她用了两招：先是给我看了她写的文章，很通顺——这几乎是我青春期别人文章最高的标准了；然后，她放了个大招，带我参加了一个私密的读书会。

在当时，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混迹在一个小县城里。县城里就两条大道，交叉成十字，是所有人的信仰之所和宇宙中心。据说，那里以前有几根栓马桩子，就成了这个城的中心。

城里最大的书店是新华书店，里面永远有很多不好看的书，和脸色比书还难看的售货员，最见鬼的是，书不是开架的，想要看哪本书，得带着哀求的语气，看他们的心情。从小城的任何一处开始走，十五分钟内，都能走到城市边缘。

这里竟然有一个读书会。

是邻居姐姐的同学们办的。我现在想起他们来，都充满敬意，他们脸上有那个时代独有的开朗，不纠结，不焦虑，永远有勇气往前走。

我是一个晚上被带到他们聚会的地方的，好像是某个单位的办公室。灯亮得紧，四五张年轻的脸，眼神笃定又闪烁，好像按不住就要跳出来。

这个读书会很简单，但好像充满了神秘的意味。书大家都读过了，每人朗读一段，然后谈自己的想法。既然来了，就不能例外，我也读了一段。等到要谈想法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们都很安静。我磕磕绊绊、拉拉杂杂说了好多，很想向他们证明，我有头脑，有思想，也能思考这个破烂的世界，能和他们交流。

那个瞬间，我非常急切，想一下摆脱当时的状态，不再每天只是想着怎么逃课和抄作业。我胡言乱语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描。我好想感觉他们把一部分内力诸如到我身上了，我在一个很严肃的环境里，在做一件高尚的事情，我也是个高尚的人了，这让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那段日子，我安静了很多，我好像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一直很感谢这个姐姐，她并没有给我补习太多功课，但她帮我的内心注入了一点力量。虽然我后来也打架、骂人、逃课，也会跟别人很戏谑、很无耻地笑，但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我好像会时不时提醒自己，你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你要珍惜它。

那个读书会我没去几次，为什么没有坚持，我已经忘了。有限的几次，我听他们提道过一个人的名字——王小波。我努力的记忆和辨别，他们是不是在说一个农民起义军头目。

这个时候，我在一家竟然敢开架卖书的小书店的书架上，看到了一本书《沉默的大多数》，作者恰好是王小波，我恍惚中认定，这应该是他们提到的那本书。书的封面很素净，画了一棵大树，树枝细密、丰富，好像在阻挡什么东西掉下来，树上有很多鸟在盘旋，像是等待谁的诞生。

我搞到了这本书。现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我搞到了一个世界揣在怀里。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想再多说了。我读大学之后，认识了很多从农村和小镇、小县城里进大城市读书的青年，他们都很勤奋，也很苦恼，他们想尽办法想剥离和小地方的联系，我和他们很多人背景相同，这种苦恼相对少一些。不是我很超然，我隐约觉得，可能和那本书有些关系。

从那个阅读开始，我在心里老在提醒自己，王小波说过：有趣是一个开放的世界，我要勇敢地做一个有趣的人。我眼见很多出身低微的人，在向上攀爬的时候，一个个变成无趣的人。我觉得，这不对。

这是篇应该写在两周前的文章，每年4月11日，我都会自觉地怀念王小波。连岳说，王小波是末代的文学偶像。我有一阵子很抵触偶像这个词，但仔细想，真的就是，我喜爱他，借助他我获得了很多力量，让自己变得谦卑，并且自觉地抵抗无趣。

人的成长其实很好玩，充满各种无法预料的事情。一个人慢慢长大，竟然没有死掉，也没有变得无趣，这中间有很多侥幸的事情。我自己的成长就充满了侥幸，但要感谢那些突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牛人，他们有的是活人，有的藏在书里，随着一本书突然把你摁住。

他们的生活态度通常与众不同，在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孩子眼中，他们就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在一起，比游览名山大川更有趣。那个感觉，就叫作长见识。我觉得，每个父母都应该有这个准备，让自己孩子的生命力，不要总是现在庸常的补习班和无聊的游历中。

他们应该仔细搜寻身边每一寸土地，寻找一个可以给自己孩子生命增添一点亮光的人，这些人在尘埃里，或者，在一本有趣的书里。祝福他们能找到，那就是另一个孩子生命开始蜕变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