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这个二月我什么都不是

在梦里。月亮贴着我的耳朵低声劝告：意不平，水来覆

一个瘦削的女子袅袅走在树枝。

我害怕她转过身来

---像多年前，杭城某个小楼幽深的走廊：空气浅绿，树叶渗出晨光

同学。天涯若雪，终将汹涌而来

原谅我逃逸多年，在异乡说谎续命

借酒色

借喜鹊

借路边梧桐，提着一颗苍空的头

春风来时路

樱花真的，来过吗？

陌生人走在路上，和树叶一样安静

滴着绿色

这是远方的形状。鸟儿隐在树丛，

羽毛闪烁不定。鸟。真的来过吗？

我想到我曾有的悲伤

在树枝上歌唱。悲伤，真的来过吗？

你看爱情已在窗口亮起了灯

大地上，雨丝在飞。人们聚在树下，梳理彼此的羽毛

暮春

我的妈妈在山上养蚕

雨声如蚕。雨声让我面目全非。感谢妈妈，你还在灯下低头喂桑

仿佛屋檐搂住了星空

感谢妈妈。雨水变成的蛾子不会点蛹

雨水让我不辨今昔

感谢春夜。妈妈，你美如蔷薇，皮肤幽凉。不再爱我

晚春

香气无声无息

容我恍惚。小倩，现在是1987年，春风浩荡，湖水疯长

母亲新裁了大红裙子

女学生刚刚长成，捧着作业走在夹道

宁采臣。在甬江做县令，酿米酒，

养肥鸭。不许百姓观花

相当无趣。不如我们回到民国三年

你是沈家少爷。是一只痴鬼，

思慕青楼里的顾妹妹

我是菬溪边的野蔷薇，生于晚春，沾露即枯

梓

在家乡。

一躺下就能睡着，睡在草席

睡在竹匾，睡在柳条凳，睡在梧桐枝

在家乡。睡在草席，是蠹鱼；

睡在竹匾，是蚕蛾

睡在柳条凳，是黑眉锦蛇

睡在梧桐枝，是老家贼雀

在家乡，卧土而眠，便似骑马荣归

打完稼禾，就要面壁而坐。

睡相庄严，不敢有一丝轻浮

谷雨

女孩们要离开星星港

再没有比豌豆更忧郁的植物了

河边的房子太老

风也搬不动它。所有的小鱼儿，都要离开星星港

网鱼老汉

蹲在榆树下。所有的榆钱，都要离开星星港。

没有河的星星港，女巫点亮桐油灯

被水吃掉的星星港

油菜花走失在毗山山脚。妈妈们不再记得的星星港

今日谷雨。要去播种

今日谷雨。灰燕子盘旋在星星港

稻禾说

倘使你要离开，请带上三粒胶囊：月光，    蛙鸣，野地的呻吟

倘使你要留下，请善待三位朋友：沟渠，    坟墓，冬夜的犬吠

忽而立夏

只睡了一会儿

池塘就飞到了天上。小庙就在河边，螺蛳爬满石阶；遇见野蔷薇。

短嘴唇的鳑鲏，变成了斑鸠

厚嘴唇的小波。陪我躲在桑叶里面

野鸭子把蛋产在我们脚边

大人们马上就要回来。变成香草的小波，越长越细，几乎就要消失

虚谷

在狭长，孤寂的风中醒来。

一个人的星球，一个人的落日

在狭长，孤寂的黑中醒来。

一个人造出屋脊，大海身上的鱼鳞；

一个人造出的玉兰，插在母亲鬓边

灰喜鹊

去树多的地方寻找隐士

黄昏了，窗子后面人群汹涌

陪我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渐渐透明

灰喜鹊躲在树叶后面

相爱的人抱着湖水哭泣

空气幽兰。我没能等来悲伤。

只好回到灯光里面。喝米粥，对着镜子

修补脸皮

抒情记

松鸡在麦地里收拾行装。蔷薇花就要嫁人

五千米深的黑夜。蔷薇花正在梳妆

小女孩说出一条河流的名字，另一条河流就要褪下皮囊

春天时。

低处的野花微微抬了抬手

就会回到山中，去找深林的精怪。

在微红的月色里翻滚，叫嚷

不守规矩，没有方寸

那年

在楼梯间，用煤油炉煮蹄膀

雨水酸涩。仿佛梦锁深闺

和老刘凑钱买一本小说

和老于骑单车去郊外，暖风勾起衣角

不认识飞蓬草，馒头草还有灯芯草。

夜里小月寒凉，酒馆灯光闪烁

我们飞奔，比草迅疾

我们飞奔。浊如野溪

对不起，老于，结婚喜帖写错了你的姓氏

对不起，老刘。那本小说，

被我卖去了废品站

对不起自己。在异乡，街巷如雪粒，

落日又缓又急

一个人低头走路

不见草木。不闻风声

车站

在小镇车站。我和一个少年告别

他对我欲言又止

仿佛一粒糖果就要被剥开

漩涡中一张张脸，游鱼般被水流冲入狭廊

又四处散开

唉！仅仅是片刻

车站就被水草占领。我们站立过的地方

一盏灯

固执地亮着。旁边的街道飘着薄雾。有个    女孩，慢慢走着

她不会再回到这里

她成为这古老河流的一部分

安安

如果傍晚没有要紧事，就应该去

有蒿草的野外

安安。春天接待梳髻子女孩

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数着雀斑，一片桉叶要带你去旅行；

安安。没有人的房子

你一间间走过

月亮从水里钻出，脖子越来越细

安安。野花们无家可归

让人心碎

那年南方多雨，凤凰木轻微颤动

你摘了一把月光寄给我。在97年的绿火车上

旧爱情

（紫楝盛开时节，背布袋书包的学童

走过篱笆，会看见这个绿衫女子

襟上别了栀子。幽幽的乌发

这张脸后来在沈桐桐的速写本里出现过）

此为初夏

小风亦生出一份闲心。

沈家二少，将手插在裤兜。慢悠悠走过水杉夹道

在村南渡口挥停一艘木船

我和大傻

整天吃桑葚，舌头发紫肿胀。暮色里走过几只野鬼，听旧戏的人

陆陆续续回到家中

露露

明月几时有。她上去踩了一脚

坐中多豪英。她上去跺了两脚

误入藕花深处。她上去蹦了几下

露露。抱着芭比娃娃，湿漉漉地瞧着我们，忽然拱到我怀里

“阿姨好温暖，又甜又软。”

瓦的酒馆。4月15日，流浪歌手唱着：今夜暖风轻送，等我唱完一支歌

露露。女孩，五岁。父亲卖水果，酗酒母亲出走。

露露。告诉你个秘密：这一屋子大人，都是孤儿

这一桌子盛筵，都是遗弃

老徐

不如叫她“徐娘”

去年冬天在北方某地，留给我一条信息：车站很破，走在结着冰的河道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家

--徐娘。干瘪，暴烈，皮肤燥郁。

喜欢的男人，都伸手跟她要钞票

房子卖了买车子

车子卖了买良夜

徐娘。烟花已三月，你还在北方寻找负心汉

倘使我知道地址

就给你邮去一盒胭脂，一柄匕首。胭脂购自民国，用七星海棠熬成

匕首乃古墓派相赠，抖一抖。铁锈飞溅，遇雨封喉

何时别

“朋友一日日稀少

甚觉寥落。”

放眼朝堂，尽是兢兢老臣

一言不合春色已散

是了。四十年来，孤小心谨慎，辛苦经营，不提前朝旧事

这列国的乡村抱着月亮投湖

野花茂盛。

风吹动衣衫，抱拳后。你要逐水而上，身怀匕首，一去不返

花未眠

水变成盐粒的时候

很陡峭的深渊里，喷出棉白糖的时候

白鸟们，交换羽毛的时候

非常大的被子，母亲们往里面填絮的时候

是一个小孩，在野地放一把火，

将星空烧成灰烬。一片片落到眼睛里

是大海。咔擦一声，被月光折成碎纸

是悲伤的你，坐在我身边。

我们是两株花蕊

要被这黑夜领回家去

天色已晚

实在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灯是昨天的。

风将几个人吹到岸边小路

林中积雪晦暗不明，三心二意

河那岸的戏台，和我隔了几百年

那边厢油彩铿锵，情色冲天，皮囊如纸

忽然想给你发个信息：

暮色茫茫，纵身一跃，溅满身淤泥

嘘-----

抬头看到李树和我一起赶路

它很瘦，面色如土

它说：再等等。等什么？

街道颠簸，不安的人四处逃散

不是书生

也不是草莽

此处地势平坦，寺庙躲在身后；

江水如练，缠上树梢

燕兄。今夜很是斑驳，我们亦也陌路

车灯攀上面孔

风流事。急就章，八百里水泊，

不够提一壶浊酒

风往哪边吹

略有暖意

悲伤之物心有戚戚。酒要趁热吃

这春夜，这盲人，这三弦儿又远又近

爱情在北

仇恨在西

尸骨遍野，霁月风光。多少空门锁着佳人

多少猛虎趴在树枝

或孤啸，或长鸣。寥寥几朵，滚落榻前

莲花的莲

你穿着红衣等在巷口

凤凰木又要嫁人。幸福里公园，

站街女三三两两

春夜无耻。听河水四处安插特工，

人间氤氲。以前是青楼

现今是夜总会

杜鹃花开得甚是完美

有时我们看完电影，默默走在街道

清风袒肚，街灯一击即碎

听见单人单骑，骨碌碌滚过石板。啊哈，祝我们快乐

祝细草初生

心藏鬼气，争长短，争高下。死活都是挥霍

陈皮

唯有陈皮。妈妈。唯有这隔世之物，

让这个孩子醒在春夜

花朵和新柳一起到来

她还没读过“春眠不觉晓”

“往事杳如烟”

这世界病了

病了很久。是谁说的：含此物可治百病

妈妈。你穿上春衫真是美丽

但我不能赞叹，如此。故乡就要坠入深谷

月亮亦会蒙上淤泥

妈妈。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

春夜似茧，拿什么渡它？

微风簌簌如荼。所含之物：妈妈。不是你，便是我

听雪

第一天你就要离开。夜的手指微凉

不停拨着电话

“年轻人你要听话，去枝上做一朵梅花”

星星和水的鸣叫没法翻译

灯盏们守在远处

数着手里的米粒。荒凉吗？

年轻人。你走路要轻声，跟蝴蝶借一把伞，坐在大石头的桥墩

一边歌唱一边哭泣。我的仇人多么美丽

即使醒着

也不发出声音

山峰和飞鸟忽高忽低，为何你不接电话。如此偏僻，婉转又快活

整个天空飘满情话

唉。为什么，春天夜里你一边套着马车，一边说着谎言：露水重，多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