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城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生命垂危。医院的专家们都束手无策,他们甚至无法诊断出常城哪里有问题,最后专家们从神秘的远古请来一位白胡子老头。老头鹤发童颜,搭脉观舌,捋着胡子宣布:“士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专家们紧追不舍:“请问先知,哪路疾病如此凶险?”
老头说:“病人罹患懒癌并非一朝一夕,目前已经晚期,只是痛苦等死罢了……”
常城听了这宣判,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死虽然不好,但总算要从痛苦的疾病中解脱了。已经备好的朱红棺材就在床前,他正待一个转身滚入其中,突然听到震耳的救护车铃声。
常城从梦中惊醒,发现是耳边的手机在叫。按了接听,里面传出前妻的声音。
“你在哪儿?”
“在家。”
前妻瞬间高八度吼叫起来:“几点了你还在家?我和孩子等了你一上午!以后永远别见孩子了!你就不配做父亲!你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出尔反尔,不负责任的玩意儿!信你一次就被骗一次!你怎么不去死!!!快点死了大家都省心!!!”
电话断了。
常城叹了口气,手机显示时间已经中午12点,他本该早上九点接孩子见面,他睡过头了。
常城今年40岁,已经失业10年,离婚2年。
离婚前因为妻子的努力,整个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懒惰混蛋,妻子忍辱负重,为了家付出一切,而他只是窝在家里不负责任的吃饭睡觉,猪一样的活着,除了给别人带来种种麻烦再无他用。
他也不喜欢自己,当妻子提出离婚他第一时间就同意了,他很乐意解脱妻子和女儿的痛苦。最后协商,鉴于他对整个家庭毫无贡献,所有家庭财产都归妻子女儿所有,他因为无处可去,可以暂住转移到妻子名下的房子——这房子毕竟是他当初赚钱买下的。此外还可以每月与女儿共渡一天。
这样独自过了2年后,常城的生活并无什么改善,他还是处在失业状态,两居室的房子出租了一间,他用那一间的租金生活。妻子借口怕给女儿带来不好影响,已经很久没让他见孩子了。这个周末的见面本是他诚恳求来的,女儿已经13岁,他想在她长大前多见几回。
最终这次见面还是被他自己搞砸了!
常城看着窗外的大雨,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
别人都以为他自私懒散,不想承担责任,活得轻松自在,谁明白他的痛苦?他很想活得辛苦,做个勤劳勇敢的人,为了理想为了爱付出一切时间和精力,但是他做不到……
懒癌——这个诊断真是太准确了,他得了精神上的绝症。
常城决定对这个世界做个了结,然后去死。
他想了想,父母早亡,没有朋友,前妻刚才已经告别,他也相信她会好好照顾女儿长大,这个世界只剩唯一一位他想要告别的人。
二
下午3点,临时预约的常城出现在心理咨询中心的一个小房间里,葛辉医生接待了他。
10年前常城辞掉工作回家,并非完全像前妻说的因为想要逃避生活责任,想要躲清闲,他的本心是想要更好地改进自己,让自己更适合工作状态,为家人做更多的事,成为幼年女儿的好爸爸。他选择了心理治疗这条路,遇到的第一个心理医生就是葛辉。
10年前葛辉还是个精壮汉子,如今已经成为头发花白的心理专家了。
常城看着他,有一瞬间眼睛湿了。
“10年了……”常城喃喃说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知道我最多的人……”
葛辉微笑点头。
“第一次见面,你问我想解决什么问题,我说想有人生的活力,你说通过治疗一定可以!你还记得吗?”
葛辉点头。
“不,你忘了。10年你见了那么多病人,点头和微笑就是你的职业面具,骗人说明天会更好就是你的职业道德。”
葛辉问,“你感到愤怒?”
“你看,总是这样的套路,我说你的时候,你就把话题放到我身上,假装自己真是一面镜子,会反射出病人自己的问题。我太了解你的模式了,别对我玩那个了。”
常城又低头自言自语,“唉,我在说废话,不让你玩那个你也没有什么可玩的……”
他陷入沉思。
10年来他看了不少心理书,也看了不少心理医生,参加了不少心理学习讲座,他努力打短工把所有钱都交给心理医生,他曾以宗教的狂热相信心理学一定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对生活充满热诚的人,这种信仰支撑了他很久,他在葛辉这里接受了精神分析疗法,深入自己的童年追根溯源,又从其他心理医生那里接受行为疗法、认知疗法、正念疗法……他深入心理小组,认为只要跟他人建立了良好关系就可以改变人生……可一切努力都没有让他对工作产生兴趣,没有让他成为一个能养家的社会人。后来他又投身哲学和宗教,说服自己人生本来就痛苦,应该安然接受现状,应该活出自己的本来状态……但是前妻无法接受,这个社会无法接受,他被像抹布一样抛弃了。
葛辉语重心长:“只有反诸自身才能解决问题。”
常城跳起来,挥拳将葛辉打倒在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冷酷地说,“现在请您反诸自身。”
葛辉的脸变成青紫色,他挣扎着,越来越无力。
“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你们骗了我那么久,我付出那么多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我现在杀你就像懒癌杀我一样轻而易举!”常城放开了他,退后两步看着窗外的大雨。
他听到身后的葛辉爬起来,挪到门口,快速拉门出去,大声呼救。他知道会有一群心理医生因为此行为给他下诊断为“反社会人格障碍”、“边缘人格障碍”或者“精神分裂”之类,如果他们因此感觉更好,那就随便他们吧。
常城打开窗户,跳出去。这是二楼,他落在一楼的防盗窗上,又从那里跳下去,毫发无损。
三
下午5点,常城来到河边。这条河属于长江支流,因为连续下雨,河水暴涨,从这里跳下去,他可能会在三天后出现在下游某地,更大的可能是从此人间蒸发,踪迹无可觅。
雨小了,慢慢停下来,但头顶的云还是乌压压的。浑浊的河水奔涌着,目光所及没有一个人影。
常城浑身湿透却不觉得冷,他在河边慢慢走着,思考着还有什么未尽事宜。
一只小花狗出现在常城身后,他挥手驱赶,那小狗停下来。常城看到小狗全身湿透的可怜样,想到自己的形象,感到一阵厌恶,转身快走。
“混蛋!都到最后了还不能让我感觉好点吗?”常城仰头骂天,一脚踩在水里,那原是一个坑,落满水与地齐平,常城一脚落空,重重跌在水坑里。他连泥带水地爬出来,气得哆嗦。
天又开始下雨。
常城在地上坐了会儿,手里抓着一把泥,捏来捏去,小狗并未走开,隔了一段距离站着看他。
常城对它伸出一只手,那小狗就走过来,小心地嗅着他的泥手指。
常城抓着它的脖子拎过来抱住它,小狗在他怀里哆嗦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怕。常城也开始哆嗦,是因为冷,他的感觉回来了。
“你也想死吧?我们一起跳河吧!”常城对狗说。
小狗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讨好地舔着他的手。
常城抱着狗走到河沿,小狗在他怀里闭眼睡着了。
常城看着狗,它是只看不出来路的杂种狗,黑白花的毛凌乱卷曲在一起,身体很脏,也许生来就没有洗过澡。它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野狗,也可能是被城市驱逐的流浪狗。
常城想要把它放在地上自己跳河,或者抱着它一起跳,不知怎的,那一点小小的温暖贴着他的胸口,让他有点舍不得。
晚上9点,常城回到家,给自己和狗子洗了一个热水澡,等到吹干狗毛,他发现狗鼻子又干又烫,他自己也冷得彻骨,喷嚏不断。一人一狗都感冒了。
常城煮了面条,分成两份,给自己和狗子,两个都吃得不少。他又冲了感冒冲剂,小狗还挺喜欢喝的。
一个周后,他们的感冒都痊愈了。狗子活泼可爱,十分粘他。常城暂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虽身为大男人,常城一直喜欢小动物,小时候就养过猫狗。那时候家庭困难,常城的父母连孩子都顾不得,对猫狗更不在乎,踢打或驱逐是常事。常城小时候养的猫狗都不得善终,不是吃老鼠药死了,就是被人打死,或者被抓狗队抓走了。常城对养育生命没有自信。甚至在女儿出生时,他都畏惧不已,生怕自己一个闪失或者不能控制的情绪给弱小的女儿造成永远的遗憾。
前妻一直痛恨他对女儿不管不顾,其实他感到躲在前妻身后看女儿,会让女儿更安全。这是无法对人言说的痛处。
如今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狗,常城也没有信心,他觉得自己压根没有能力保护和照顾一个生命,但是既然小狗无依无靠,他收养它总比让它继续流浪好。
“等你死了我再死,那样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常城对小狗说。
小狗看着他,懒洋洋地躺倒地上露出肚皮要摸摸。
常城胡噜着小狗,心想,唉,啥人有啥狗,这也不是啥勤快狗。
四
前妻来电话,诉说一个人带孩子生活艰难,如今物价飞涨,工资总是不变,她得为女儿储存大学学费,只能靠两居室出租的租金了。她要常城空出两居室,自己找地方住,自己想法生活。
常城没有异议。
他连夜找了一个农民房搬过去。除了一条狗只有一些被褥和衣服。
他在附近的饭店找了一个端菜的工作,只求薪水能养活他和狗子。
常城还是会感到痛苦,认为这样如同机器人的工作毫无意义。
当年常城也曾拥有“高大上”的工作,做过技术员、客户主管和项目策划人。他曾努力压榨性格中的光明面,努力让工作做得更好,但总不能尽善尽美,不断承受来自内心的批评。更要命的是,他会不停地问自己,这工作是有意义的吗?答案十分清晰:没有意义。
他的工作都是别人可以取代的,甚至机器可以取代的。他的策划也许具有灵性,但最终项目的结果总是平衡了大家庸俗思想的呈现。
没有意义的工作是无法调动他的热情的,而没有热情的工作如同刑场。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在10年前辞工投身心理领域的。
如今为了谋生,他重新开始带着脚镣工作,他已经分不清这样承受痛苦是不是为了给狗子的一个承诺。他不再抱怨为什么他跟别人不同,因为已经了然作为懒癌晚期患者,痛苦地活着才是常态。
为了让痛苦的摧毁力量小一点,常城开始有了一个业余爱好:捏泥人。
他到美术商店买了很多泥,休息的时候在狗子的陪伴下捏出自己想象中的人。想到那些泥人可能因为粗劣或者幼稚被别人嘲笑,常城从未示人。这爱好给他带来了喜悦,捏出喜欢的还想法去烧制成型。他沉迷于此,不去想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5年。有一天,狗子病了,不吃不喝。常城带它去看宠物医生,医生做了一系列昂贵的检查,告诉他,狗子太老了,已经十几岁,器官已经衰竭了,无力回天。
狗子在常城的怀里死去,就像5年前的雨天一样,它哆嗦了一会儿,最终安静下来。
永远安静下来。
常城埋葬了它,长出了一口气。理论上他的人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但这次想到自杀他凭空增加了许多不舍。
他舍不得一屋子的泥人,更舍不得一年难得见到一次的女儿。
五
他拿出积蓄,请高考结束的女儿去很贵的西餐厅吃饭。女儿18岁了,出落得花儿一般。
他点了一桌子菜,在女儿面前感到局促。
父女俩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常城说:“对不起,把你带到这个痛苦的世界,又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常城突然掉下眼泪。这出乎他的意外,他已经多年没有眼泪了,以为早已丧失了哭的能力。
眼泪来得凶猛,藏不住,常城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极其丢脸,真想找地缝钻进去。
女儿坐直身体,好像要离父亲远一点,面对陌生的流泪的父亲,她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最终她俯身把餐巾纸递给常城,陪着他,直到他收住眼泪。
“爸爸,你不用难过,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女儿说,“这世界是有很多痛苦,但也有很多好的东西。”
常城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窗外阳光普照,路边树一棵棵挺拔青翠,路人行色匆匆,面色安然。
就从那一天开始,常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懒癌是不治之症,它破坏人的感觉器官,让人对痛苦极度敏感,失去工作和生活的热情,发展到极致便是自杀。它选择常城一定有它的道理,但常城仍有能力选择生死,他最终选择了带癌生存,在不可自抑的消沉和痛苦中感受美丽和爱。
常城活到75岁,最终死于心肌梗塞。在其后的30年中,他修复了与前妻和女儿的关系,开了一家小小的、味道不错的饭馆,还做了若干个泥人和泥狗。
他去世后,那些泥塑才曝光。帮助后事的邻居们感到新奇,有人说这真是个幼稚的爱好。泥塑太多,常城女儿在其中选择收藏了几十件,剩下的分给亲戚和邻居。
这些泥塑大半在孩子们的手里碎掉了。小半摆在不同的桌子上观多年世事变迁。其中有一个泥人和泥狗的套塑20年后流传到一位大收藏家手中,大收藏家惊为天人,费尽心力追溯作者,却再也不能知道是谁做的了。
最后那件泥雕作为艺术精品进了博物馆。
有一天,常铭女儿的孙女被妈妈牵着手走过展柜,小女孩指着泥塑说:“看那个,跟奶奶家的一个样!”
她的妈妈笑道:“那哪儿能一样呀,这都是大艺术家的精品,无价之宝,你奶奶家的是粗劣货,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