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南君 (2)相遇

我是一名故事家和旅行者,对,就是讲故事的人。辗转在旅程的这里和那里。

看过很多风景,做过很多梦。

当然也认识了很多的人。

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南君。


当时的南君真是文艺,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袍子,胡须收拾的很干净,略长的头发遮住潮湿的眉宇,倚在小楼的窗前望着南国的云。哦,当时是歇了最后一声蝉鸣,亮起秋雨里第一盏灯的时候。

我刚刚走下飞翔的鲸鱼,还没来得及调整姿态就被鲸鱼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继而在小城中心的牛顿雕像下躲雨。可惜牛顿不是一个很高的人,我努力缩着还是被打湿了一半的衣服。来往的行人撑着各式的花伞,布制的,绸制的,好像还有铁制的。一个有着丁香气息的老妇人告诉我,城里唯一的旅社已经住满了人,我可以往北去走走,那里住着一群奇怪的人,运气好的话,可以有个地方收留我这样的旅人。对的,狼狈又疲惫的单身旅人。 老妇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咧开嘴笑了,眼角盛开了一重又一重的皱纹,繁复的纹理恐怕牛顿看了也会头疼。老妇人转身离去的时候,用拐杖戳了戳我的左腿,说了句,“当然,这个城里住着的都是怪人,你也是个怪人。”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秋雨像是更稠密了一点,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顶中世纪的礼帽来,转头看了眼牛顿像,他好像正注视着我一般,神情专注而深邃,哦,我想他一定在纠结要怎么计算那个奇怪老妇人的皱纹。这样想着,我用左手整了整帽檐,朝着小城的北边走去。当然了。不知道是走过了多少个回廊,从哥特式的教堂到穹顶的体育馆,从雕花走廊围成的小园到红黄相间的寺庙。我觉得我像是走过了人类一整个建筑的传奇,才走到南君住着的民国时期的小楼,确切的说,更像是旅社。我在楼下看到站在窗前的南君,干净明朗的样子,却又在秋雨里模糊地看不清楚样子,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完美地融进了北城诡异的气氛里,不多不少的,仿佛是就应该存在那里的一个立式钟表,简单而又和谐。我在楼下抬头看了他很久,然后用右手整了整今天穿着的皮夹克,准备上楼拜访一下这个静默的秋雨里的雕像。

民国小楼里的装潢很有小资的情调,昏黄的灯光不明不暗刚刚好,符合现在的气氛。我提着行李箱走上木质的楼梯,楼梯没有在我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想来也是时常有人在护理。我凭着我那不怎么好的记忆力和旅行者天生得来的方向感,不太容易地找到了南君住的房间。

我敲完了门,忐忑不安地等待在门口,然后不断变换着脸上的笑容,使自己看起来彬彬有礼却又带上一点落魄。不多久,门就开了,南君从门内昏黄的灯光里走出来,我近距离看着他的脸,以至于忘记自己该先打个招呼。南君的年纪并不大,20岁左右,面容干净却又有点稚气,和之前看到的神秘有些搭不上关系。他看到我的到来似乎很是疑惑,于是我赶忙向他介绍我自己,却又因为紧张和局促说不出话来。南君怕是看出了我的窘态,清浅地笑了笑,然后很优雅的开口:“Can you speak English?” 

他的笑容得体而又有些温暖,英语说得不是很流畅,却有一点点口音,但我听不出是哪里的。

听完南君的话,我稍微有些镇定,用左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礼帽,然后理了理思绪,简单地向南君介绍一下自己。“尊敬的先生,您好,我是一个孤单的旅人,如您所见,我第一次来到这一座城市,没有地方可以安身,不知道您是否能收留我几日。”我一边说着,一边变换着所准备好的笑容,然而我发现南君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改变,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安。沉默,还是沉默。南君没有回答我,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无措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感觉那么局促。

过了很久,南君收起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问我从哪里来的。“旅行者没有过去,不是么?”我有些骄傲地回答他,我知道我的回答一定很让他满意,因为南君露出了一口白牙,然后拿过我的行李箱转身走了进去。我跟着南君进了他的房子。他的房子不大,正门进去便是客厅加厨房,客厅是欧式中世纪的奢华风格,尽管摆设及其简单,有两个不错的小沙发,沙发垫的套子是精致的苏绣,绸缎的丝滑让身体觉得很舒服。还有一个大的可以躺下一个人的沙发,虽然复古却没有出奇的地方,尽管垫子又软又舒服。厨房是新潮的样子,不大,却很别致。除了客厅还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卫生间,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本该有门的地方没有装门,想来是南君一个人住着,也不需要担心隐私的问题。

南君把我的行李放在客厅的木质地板上,然后跟我介绍他的房子。客厅的左边是他的卧室,简单又干净,有一个小小阳台,木质的楼檐是特意的装饰却又过分的协调。客厅的右边是他的书房,里面是南君的收藏。他是个爱书的人。南君把我安排在他的书房里生活,用软皮的书搭了一个简单的床,铺上厚厚的3床垫子,躺上去的感觉就像是陷在饼里的鸡蛋。我告诉南君我只是打扰几天,然后就可以在北城里找个房子,他却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说我呆多久都行。

于是,在我收拾完我自己东西之后,正式地走进了南君的生活。

南君靠在门框上看着我收拾完行李,只是看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我回头看了看他,他马上露出一个微笑来,邀请我跟他喝杯茶,我很乐意。只是当我们坐在他那奢华风格的小客厅里喝茶的时候,我喝不惯南君递过来的龙井。南君的表情没有觉得意外,然后像是抱歉地笑了笑,起身出门了。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然后走到厨房里捣鼓了一会,最后给我递了一杯咖啡。印度产的,口味纯正又有点苦涩。南君告诉我说我是第一个住进他房子的人,这让我觉得有些意外。但之后却又马上想通了,南君是个性格有些阴郁的人,尽管他干净单纯像个孩子,在太阳底下还会发出耀眼的光来。他不善于言辞,应该也不善于交际吧。南君跟我介绍了住在小楼里的住户,除了南君之外还有两个人。西边的梅小姐,咖啡就是在那借的,还有对门的屠夫。不远的地方有个茅舍,住着苦读的书生,想来也能算上半个邻居。南君又意外地跟我介绍了一些他的朋友,每讲到一个人,开头第一句总是他是一个好人,第二句一定是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南君的朋友不多,朋友圈很小。他不怎么愿意去打扰朋友,这也是他看起来很寂寞的原因吧。

我和南君聊了一会天,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善谈的人,只是不喜说话,也可以说是不喜在陌生人面前说话,这让我有些庆幸,之前还担心南君会很难相处,现在却是发现自己想多了。看得出来,南君很信任我,他邀请我共用了他的晚餐。精致的江浙菜,水晶虾仁在灯光下有着诱人的光泽。我不知道南君是怎么神奇地做出这么一桌子菜的,房子里没有一点的油烟味,南君看起来也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弱少年。南君很聪明,我知道他一定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没有挑明,只是笑着用纯正的上海话对我说:“多吃一些伐。”

吃完饭之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摸肚子,南君在厨房收拾他心爱的餐具。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南君笑着让我去开门。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打开门之后,来访者是一个漂亮的小姐,民国新式的大烫卷,让她看起来年轻又摩登,艳红的口红和一身精致的旗袍,裹出她饱满又苗条的身材。我侧着身让她进来,她拿手掩着嘴笑了笑,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有淡淡的香水,越南产的香奈儿。

南君忙完手里的活,过来对我介绍说是西边的梅小姐。我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躺在沙发上摸肚子。南君和梅小姐坐在那两个价值不菲的小沙发上聊天,一个是标准中正的普通话,一个是标准侬软的上海话,没有语言障碍的欢乐的交谈着。我隔着昏黄地灯光望过去,两个人有些般配却又有一些古怪,梅小姐的眼睛里有光彩,从进门开始就有种女主人的感觉,而南君优雅而得体,眼睛里是不透出任何情感的镇定,与之前看我的眼神一样。我理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又觉得脱离了话题之外,有些尴尬,只好自嘲地抚了抚肚子,却意外地打了个饱嗝。梅小姐笑得很大声,没有了之前的拘谨,指着我笑了很久,我这才看到她眼角下的泪痣,像被留白包围的水墨,点错了地方。南君也看着我笑,眼角下弯有很迷人的弧度。梅小姐打趣地对南君说,“你的房客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聊了一会后梅小姐起身告辞,我爬起来开门,准备送送她,南君还是坐着,没有要送客的意思,梅小姐似乎也不在意,应该是习惯了这样的随便的。我替梅小姐开门,她笑着跟我说谢谢侬,然后扭着身子出去了,却又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他是个优雅又迷人的男人,是不?”我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梅小姐说的是南君,她没等我回答就用英文跟我说了晚安,然后就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我关上房门,南君拿了一本书在沙发上看。我看了他一会,然后走到书房里准备睡觉。

客厅的灯光通过没有门的门框照进来,柔和里我看得到那些盘旋的尘埃,安稳的飞舞着。

那是我旅行生涯里,最安稳的一次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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