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叶小记(2016年)

侬叹落花蕊飘尽,他逐重岭水流空。独怜一片风中叶,言此时节言我情。


晨梦以冷忆,寤而懒起,但觉身周昏昏,是以早其时,见挂钟乃惊之。

视外,天色青白,浓云暗淡,日月不见。有鸟长鸣,未知其名。其声婉转悲浊,终而不知再起,起而不知所终。杂以萧萧竹声如割,又悄然隐去,长寂。

其气未寒,沉沉,叶皆定,松耸然。行人默然,步伐如慢。笛鸣偶起,知我犹能听。

时之所易,其不告于人哉。心随天动,又奈何耶?而吾未可溺,故记之而还。

九月五日


晨,沉也,幽暗寂寥而觉沉。天冷冷,比昨日,肃杀之意生,而古旧之色泛焉。秋也来哉。是悲何出焉?出我耶?出天耶?盖藏于人之深而见唤于天乃出尔。

既出门,阵风急过,仰见黄叶如雨,飒然飘落。已而星点雨降。车行未远,心忽凛然。

有风未歇。云之深浅,如墨浓淡。气流转而觉爽,叶飘摇以言欢。欢也若隙,复归于寂。情之起落,亦如风焉。或抗或随,所至一也。其不能尽归空寂,亦不能流转无滞,岂不可叹哉。

寒丝侵肤,微颤,颤心。夏去秋来,无能逆也。时不待人,人难耐时。然忠者但时也乎?非缓非急,当春不出夏意,值秋不遣冬气。掐分数秒,当至者,终将至也。

九月六日


积云数日,终作大雨倾下。水雾交融,诸景若隐还现。所过尽湿,点点路不平。片叶溺于水,残败。人蹈车碾,颓迹斑斑。沟中浮沫,或起或灭。雨水沾肤,是秋借墨写寒;微风浮动,是灵持笛吹清。

雨渐弱,所望清寒一片,色淡墨浅。诸树犹绿,木叶颇丰,不知遍地赭黄之所来。

九月七日


初有雾如幔纱长垂,薄而难见,轻而不可触。未几云中金光耀,缀混沌如圣。夜多梦,倦意难去,是以有轻愉平淡之意也。

桐木已杂黄叶,又有绿枫微染红意,以远故,不辨是槭是枫。犹偶见二三粉花丛间未落,不知何花也。

一日时过,天随时易。初,有云如朵,深浅有致,再观则浑然一白,远近不辨。至黄昏,蓝紫如画,日落尽,上者墨蓝,近地若橙,无界。有月未半,色暖。见月色与天色相洇,方知水汽未散也。

归,细照园中槭树,乃皆碧。不日前尚成红云一片,而其时必夏。槭也,夏红而秋绿耶?

九月八日


薄纱犹在,天将出晴。细云层间,浅蓝现焉,粉白数笔,浮于其上。朝阳为云镀金,晓光洒亮人间。遍地落叶,见扫一净,不知其所之,亦不记其曾在也。

九月九日


太虚混沌,茫茫一片。室内犹闷热,不似预报也。开户,闻鸟声啾啾,清寒之气悄然飘入。扶槛视之,绿树满园,黄花缀之,但竹有枯枝矣。

忽闻飒飒之声,不见其处,又闻人语响焉,盖扫叶者乎。然则必有落叶多也,而观诸树似与昨日无异。

呜呼!吾恐众人溺于盛景而不见衰败之兆也。一日木叶尽脱,凛意陡生,忆及曩时,何其哀哉。

终日不见阳,至天昏,云沉沉,疑其将雨。入夜,果闻雷声。愿好寐,雷雨无觉我。

九月十日


未雨。风轻入,颇寒。又闻鸟声,不辨其名。问之,或曰:斑鸠也。吾索之,言斑鸠者,或言溺也,或言独也,何其哭于我窗乎?

立于阳台,诸树叶垂矣。细观之,有雨细而不觉,伸手偶触,入掌皆寒,而不见也。盖非无雨也,我不知也。

倏忽雨大,万物如覆青霜,色冷。吾闻秋属金,是故亦名金天。金也,闻之何其繁华,何以清冷如此?若必有之,则必称“冷金”是也。悚然见松倒枝折者有之,我恐其为颓兆。而亦见嫩色如新叶,我不辨是秋是春矣。秋也燥,何其终日水汽之盛如此?我不辨是秋是夏矣!噫!是我不曾常留心于周身,故不解众时之更替也!

九月十一日


新周上学之日。朝阳璨,亮甚。叶摇风中,成金光点点。缕缕霞光过叶隙,画斑斑金色于地,随风飘移,碎复聚。路面已无水迹,谁仍记昨日之雨?坐行车中,暖意犹生,如复夏日。

教室里,忽有大风,帘掀起,似飘然潇洒意。是故凉爽,不复闷热,空调亦不用。

至黄昏,顾台阶,日影金红,忆之色也。吾怪之,何以此景撩人旧事如此?而不及细思,又匆匆行去。

仰观天色,见云之白,如梦之白。未久天暗,月现,近圆,则十五不远矣。噫嘻,是中秋将至也!时有云一缕轻薄如烟,拂月而去,吾恍恍乎止步,若醉其间。

有老人携童过,谓之曰:“冬将至,至则寒,叶落尽。”吾闻之,又觉怅然。

九月十二日


见云薄天清,然后知寰宇之远。秋日烈,如火炙肤,未几烫且麻,隐痛,是伤人于不觉中。此水汽不再故也。叶常颤动,枝相推摇,远近皆是,似自动也。行步廊中,神志昏昏,风数穿堂而过,发丝舞乱,衣袂不垂,抚身若重,吹我魂去也。

侧目,见雁阵随风飘去,不知所来,不知所归。

日与日何其相似,文与文何其相似。读是文者必希时之速乎。岂知时正逝与相似,而人恰恐乎突变。实则非突变也,患于不觉也。常知时之不住,又见时之少易,则惶惶之意起。

傍晚又阵雨,天难料也。

且咏今日:

草短衔微露,旗高翔烈风。凭空御独叶,断线似飞筝。

九月十三日


暴雨大作,瞥檐下铁枝锈叶。余红纵留,也尽数冲毁。街边树,绿犹在,只是稀疏凌乱。桐叶飘坠,浸入污水积存,漂泊似孤舟。辰时暗如寅,车尽亮灯,又排如长龙,是何时,非钟不辨。

至雨暂歇,净如洗,但成冷意。清字,有空意,闻之亦寒。路旁常缀槭树,槭,戚也。枝头嫣红似残阳,下者碧绿损秋霜。嫩翠长展无人赏,红意醉人已近伤。

听闻中秋不晴,恐无从问月。月也寂乎?则与吾同品应可。

九月十四日


霏霏淫雨,沉沉墨云,控神州不开,敝日月不见。昏黑陋室,灵光不幸。乱时惑民,尔之大罪。

是日中秋,阴阳之历和而为十五,此难逢也。以奇巧为神兆,焉如此暗若幽冥?今夜有月,但不能见,毁终年之一乐,此谁之罪?

酉时雨大,心曰请尽彼云,还清天于众。不料未几怒雨骤坠,四面呼啸,如层层幔纱卷狂风,化作珍珠碎裂,又如刀枪车马喊杀声,四围楼台皆陷。续响不绝,稍止又起。至于瞽日西沉,车灯照雨,混明暗,掩远景,其烈更甚,未敢探身。天与地,楼与路,皆成混沌,必不能得见朗月矣。景不应心诗难成,情不合时意难托,望天地远近,然后回身叹息,但言雅兴不至。

琴面泛潮,金弦难揉,抚之伤手,又沉人心。是雨也,息而复起,起而复壮,又息又起,再起再壮。疑天筵之歌舞,一曲终而咏乐;叹人身之凡俗,几声闻而窥测。

洗漱既毕,开户,以为浓云散尽。怯身前探,恐风雨沾身,终失所望。匪无云也,暗而不察也。彻夜不见月,此心谁诉?

九月十五日


既望,此日应有月最圆,只是绵雨潇潇如旧。不闻声而疑天晴,总又见长云如盖。

酉时雨晴,出门小行,街灯早亮。见落叶满地,细数其色,红、赭、黄、绿皆有之。转角桂黄如毯,不当如此之多也。丛绿间,数槎秃而无叶,皆见掩。取小道,惊片片憔悴阔叶,乃吟之:谁家新砚墨翻洒,染此绿衣作缁衣?许是秋风初握笔,玩心忽起点青枝。

阵风过,竹叶飘然旋落,纷纷扬扬,梭影漫天,只是落地成枯焦。

夜至,无月。

九月十六日


沉云暗日如昨。午时更甚,黑云压倒,日月无光,骤然狂雨,一片蒙白萧然。饭毕,忽觉气澄云开。蓝天夐远,白棉空悬,耀日遥照,和风欢跃。铺大地以光彩,抚万物以欣愉。

观今日像,可以喻之:神女也贪欢,细照成金是玉盘。玉盘散如絮,聚之又云雨。

傍晚,是谓:辽阔黄昏红间碧,再顾已无迹。蝙蝠戏无声,楼矗沉云里。

九月十七日


一夜之隔而气象全然不同。今也燦日长照,目触皆亮。前日之雨,了无踪迹,还疑是梦里。有未易者,是风也欤。扬尘疾过迷人眼,近路远山已不辨。一夜落黄无人拈,直掀三尺随风旋。

寝,夏簟已寒寒透衾。有声萧萧过,应是风声,却似车声。长啸既止,所余是虫声唧唧,如铃一片,不知止于何时。

九月十八日


倦日与日之相似。

长望浮云,长望而言,言而无声,欲触不及。欲触不及,浮云渐远。浮云渐远,留中天清明,星辉闪烁。星辉闪烁,浮云不再。风以树鸣。树鸣风起,鸣而又息,浮云不可期。

九月十九日


梦星辰万点,皓月如轮。太阳忽现,大若寺钟,驰掠而过,绕地球焉。又见木星,于是三辰呼应,壮哉彼景。

四时醒,起身开户,一片漠漠。是我早,还是日晚耶?至黄昏,见云帆凌日,如唤我归去,复行未理。

今日楼前槭树,已有枝叶枯卷。而此树也,终未再现红意。

九月二十日


黄昏晚霞千里红,有云勾连成趣像。初观是莲上孔雀傲然昂首,再看成壑间彩凤挟火东去。望天地之苍茫,感人迹之微渺,叹吾身之不近。

夜来灯火纵有,细物也难看清。一路街树退去,暼见二分心惊。桐叶摇颤,已失舒展之姿,蜷蜷一树叶,如惧秋寒。远处有枝槎,如刚笔画天幕,残叶难辨。

九月二十一日


今日过楼前径,一片金黄,似前日所见一片落桂。细观之,黄瓣而红芯,细软纤弱,非桂也。仰见绿冠,嫩黄团簇,于是知先日之嫩芽亦非嫩芽,花也。只是不知何花是也。

数夜未见月。静立台上,风过而有快意,全然不似闷热熏人,却非乘凉佳时,以久处之而沁骨故也。今日秋分,是不必乘凉矣。而夏时久与空调,又不需乘凉。忆旧时之簟椅而长话室外,听夏蝉夜鸣,观云中月现,撷风中一爽,何其闲而乐哉。如今已不复矣。

九月二十二日


梦长廊,行复行。远楼漠漠,天色昏昏,廊上沉沉。不知此行何意,去复来。

早醒,立阳台而观,一如梦里。

九月二十三日


昨日早寐,今日早醒。观天色由幽转明,未几时也。鸟鸣忽起,先者三两声,清锐。此息而彼起,而后连成一片,始于楼前,直至天边。噫,此非天筵之序曲耶?我且莫起。

前日所言嫩枝、黄花,是颜色随时而易。由绿转黄,而今则现红也。但不知是何物之色。是花之飘零故,抑花枯故?犹忆花芯红色也,是色欤?

吾道世人喜常青之木,故街园所植皆松桂类也。是以四季之绿仿若一致,而夏秋之别非有心细处者不辨。秋分既已,春花未尽,则春夏秋已无界也。今日与昨日无异,谁复知今实非昨?非有细色更易,我亦见惑。然则非世人自欺乎?春生秋落,自然之理也,何得万物日日如盛耶?无惑乎春秋逝于世人不察之间!

吾且待冬天至而观之。

九月二十四日


近日常早食黄米粥,以其传为营养更甚。今晨见白粥不觉欣喜,此馨香久不闻矣。既喜则呼之。母闻之言曰:汝实不曾知何为佳者,昔我少时,夜尝取田间新米,熬成粥,聚而食之。是粥也,淡青隐现,幽香有之,而味之清甜。如今恐不得复尝矣。我闻之,不禁失意。

昨日略有风寒,而今颇不觉矣。是时日间温度与夏之非盛时无异,只有阳光更烈,惟夜深甚寒,所谓“最难将息”者可以喻之。

遥望欲望尽目之不及。田间稻米,已收之乎?

至夜亦不见月,按中秋至今十日矣,月也亦远游欤?

九月二十五日


今晨细观丛与枝与叶,见数叶微损于缘,成细白边,不复齐整。虽生之残残,以美观之,亦有半分趣味。而天之复暖,又使蚊虫复出。入车中,辄三五蚊随以入之,是一烦心。

路旁一树樟木碧叶,杂数红点,甚是可爱。可爱之红以残损之身至岁暮方现,是二烦心。

初,天朗无云,是故期月,有心今夜定寻见月在何方。少倾现云,如丝绸棉绒,纤薄而柔,未几成白缎数层,多敝天幕。至于夜晚,遍览无月。于是忆近朔则月与日同升落。谁谓月之行常伴于人?无月之夜固有之,无诉之人固有之。是三烦心。

九月二十六日


午后有云,夜而有雨。

夜色日深,阶行日艰。

九月二十七日


课上或言闷热,强开牗。狂风急穿入室,凌乱书纸,又急行而去,杳无踪迹。万里沉云欲压,星雨时飘,湿气升腾,凝凛凛悲意,遣瑟瑟萧情,尽携于风,飘荡万方。

苍茫天地,其间或漂泊零落,或乘风遽行。立楼台,忽衣袂之飞,问魂之所形所之。魂曰其大也与天地同体,其渺也比蝼蚁未及;其近也与身同立,其远也至巟巟大水通天千万里,辽云之端。

于是长呼吸气,欲纳宇宙其无形之形。

九月二十八日


晨,细雨如霰,微若轻尘,扬扬四散,身覆而不觉。惟一路尽润,方知其存。

午有雨大,不知曾止否。败叶难数,土中路旁枝上皆有之。水汽弥漫,绿植清丽,鲜翠夺人。

夜,行至二楼,声从斜窗入,闻暴雨霵霵,有杀伐之意。路灯不能照尽,无光则漆黑失路,所及则阴冷一片。举伞步行,力抵劲水,如冲锋焉。路其不长,而裤履尽浸。

九月二十九日


白天何苍茫,平云遣四方。寰宇成混沌,虚无衬楼行。长集怅惘意,每每成感伤。总凝以文字,中断不成章。

九月三十日


前日黄花,今已落尽。未觉之时,皆转作果实丛丛,于稀草间细看落者,则堪及寸长,兜状。本欲拾之细究,又畏水露沾手,是时略悔之。

今国庆日,而颇慵意,不甚清明。因无心书写,但欲早睡。先出户所见枯枝,亦不赘述。

十月一日


今晨日影耀目,尽投于书案。遂合层帘,拦日光于半途,使其莫扰人事,但取透帷微光,已足观用。未知几时,室中骤失光,冥冥如日将出未出,于是乃知有浓云接天,日光所出,未可易也。

出,所望之景一如昨,昨日之景一如昨日之昨日。何时风吹千里飞雪,覆天下万物,浩浩白光,尽付文中,成新气象。

噫,吾其莫持是想也。

十月二日


昨日倦倦,神思无定,故未留言。

至杭州稍游,是景与沪无异同。青者青,稀者稀,零者零。唯曾有峰会故,街边盆花相连,粲然一路。花之绽,恐非其节。而游人之众比去年甚矣,车龙亦无尽处。

今日改宿,宿处有小庭,庭中石与树与径相间,桌椅其中。日光下彻,绘影墙上,怡然成趣。二楼行廊相望,颇觉室设巧妙。

夜闻婉转啼声,不知何物。知莺语间关动人,疑其是也。此处寂静,其声极晰,如杳杳暮里,远有灯火。

是时稍歇。

十月四日


路边有枯树,缀叶零星可数。遂细数之,总二十一片。非长青者之命运,即如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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