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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H是初中同学。据她后来说,她跟我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的——“嘿,杨宝!”“什么杨宝啊,那个字读‘莹’,小学都毕业了,连‘莹’都不认得吗?”“嘿嘿嘿。”当时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她却笑嘻嘻地说着,很有点男主角回忆当初如何搭讪女主角的味道。
我们没有马上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她和一个胖胖的女孩子玩。而我,是班里的干部,有自己的朋友圈。初二时,她突然和我走近了——已经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事,或者根本没有什么事。我和H的交往,就像一次被选择的过程。她选择了我,而我,就这样被她选择了。
H的父母在新加坡,她和爷爷奶奶住。老人年纪大了,管不了她的学习,所以H的成绩一直不太理想。可能从小就没受到太多束缚吧,H的性格像男孩子一样,虽然头发留得很长,但从来不穿裙子。说话做事也大大咧咧的。
和H交往后,我渐渐和原来的朋友变淡了。我们每节下课都在一起玩,放学一起走。当时我家离学校近,她住得相对远。为了能在一起多待一会我们经常绕一个大圈子走。周五分别H总是依依不舍,说要两天看不到我了。那时候,我周六下午在外面上英语课。就跟她说,等下课了去她家找她。一次H约我周日去公园玩,可能玩得太尽兴了,回来她说,我们把上海所有的公园都玩一遍吧。我虽然也想,但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
我开始逃课,周六的下午我们一起去公园玩。H买了张上海地图,上海的公园以及公交线路,上面都有标示。H带上照相机,我们在公园里拍照。我在镜头前总是有些拘谨,而她总能自然地摆出各种动作。H想玩刺激的项目,我害怕失重的感觉不敢玩,她虽然有些扫兴,但也都迁就我了。
有时候公园远,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才能到,我们就在车上聊天。H把家里的情况一一告诉我,包括她父母的一些事。她说觉得我像她妈妈,而她就像她爸爸,她妈妈可以管住她爸爸,所以我也可以管住她。依稀记得我们还讨论过,如果我们和对方的双亲一起掉入水中,会先救谁这个问题。
秋日的午后,没有几个人坐的公交,轰隆隆地开在陌生的马路上。阳光是熟透的柑橘的颜色。我和H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因为颠簸,她的话几个字一顿:“吾(我)会,先救妈妈,再救,侬(你)。”我听了很感动,表示我的选择和她一样。
初二下半学期,母亲依旧给了我周六上英语课的钱,但我没有去报名。我把钱给了H——作为我们活动基金的一部分,她统一管理。有时我周六上午就去她家,在她家吃过午饭,我们就出门。有时我们也在家做作业,我帮她补习英语或者语文。因为我周六基本都在她家,时间一长,她的家里人我几乎全认识了。H总是向他们介绍“格(上海话这的发音)就是杨(洋)葱!”。“杨(洋)葱”是她给我起的绰号,她自称“洪(红)中”。有时她也来我家玩,和我爸妈熟悉后,她叫他们“葱爸”“葱妈”。我妈后来烧了什么好吃的,总不忘叫我给H带一份。
周日不见面我们就打电话——通常是她打过来,有时一天要打两三个。H和一个堂妹特别要好,周末有时会去她家住。也只有在她家H才不会有事没事就打过来。一天我接起电话,是H的堂妹。“姐姐讲伊想侬(说她想你)了,哈哈哈……”我有些意外,也笑起来。“葱,吾想侬……”电话那头,H的声音有点迟疑,也有点粘腻。她堂妹在旁边笑着说,姐姐难过得快哭了。我和H聊了会就挂了电话。等到晚上她再打来,临挂前我想起白天的事,问她还难过吗?她像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反应了下,才说没了……虽然为H的幼稚行为感到惊讶,但当听到她想我时,我是高兴的。而当她说没有,我又有些失落。
在H之前,也有过很要好的女同学。但像这样被依赖被需要,却是第一次。这种亲密让我感到新奇的同时,还有一种微妙。一天下午H来我家玩,我们躺在床上。我侧身向外,她从后面拥过来,手环住我。我感觉到她饱满的胸部,便稍微掉转。“葱……吾离不开侬了……”我微微一惊,身体里有一种悸动。“吾也离不开侬啊……”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吧,H笑了。后来我们聊了别的。
那时候要好的女生之间会称对方“老公”“老婆”,有点肉麻,也是好玩。我和H从来没这样过。但我知道自己在喜欢H,并且相信,她也喜欢我。看到我和别的女孩子一起玩,H会像小孩子一样不开心。同样地,看到她和别的女生打闹我也会不开心,但不会表现出来——怎么可以吃一个女生的醋呢?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不是“同性恋”,但事后又觉得,这和“同性恋”是不一样的。
和我交往后,H和我原来的朋友圈也熟悉起来。她和其中一个女孩子F很合拍,而我,和F完全是两路人。每次看到H和F在一起我就特别不开心。虽然知道H绝对把我视作最好的朋友,但我还是担心她和F会越走越近。当然,H不会知道我的心思,我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什么。
一次下课我没看到H,一般下课后她都会来找我。H不在教室,我走到走廊上,突然看到她和F边说边笑地走过来。F挽着H,H的右手肘微弯——一个极其男性化的姿势。H说这是从她爸爸那学来的,和女士出去,男士先站定,右手手肘弯曲呈三角状,女士挽上去。我们最初交往的时候,出门前她都会站定,手摆好,等我挽上去……这姿势那么熟悉,那么亲密,这难道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姿势吗?走上前,H和F也看到我了。我说了句什么,她们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那句话已经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但看到F挽着H走过来那一瞬,自己的心猛地一坠,随即热血上涌的感觉,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和H交往后,我在学习上花的心思和时间比以前少了。课业加重后,我的成绩有了明显的退步。初三的时候,有一次和母亲吵架。母亲说我就是因为和H在一起,学习才变差的,她不许我和H再来往。我气极,推了母亲一把。母亲手上拿着东西,没站稳,差点倒在地上……这些年有时候我也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和H交往,是不是能考上更好的高中,然后考上更好的大学……这样,我的人生是不是也会不一样了?这样的念头是恐怖的。每每想到这我就打住,告诉自己这种假设是不现实的,没有依据的。也告诉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命中注定,我注定遇到H,我和她的交往注定是一场选择。
初中毕业后,我进了高中,H进了职校。我们约好每周五下午碰面。周五放学,我会去她家等她。后来高中的同学也知道H了,每次去她们都调侃我“又去娘家拉”。虽然进入了不同的环境,各自也有了新的朋友,但我们的友谊并没有因此而改变。H有时会带职校的同学回来给我认识,她一如既往,“格就是杨(洋)葱!”。我们都知道我们仍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并且坚信,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上大学后,因为不一定每星期都回家,我和H见面少了,平时靠手机联系。03年我手机被偷,因为不想让母亲知道,准备自己偷偷买一个。我跑到H家,跟她说明情况。她拿了钱我们去了最近的移动营业厅。当时那里正好有这款手机,我问H借了一千三买了下来。后来我省吃俭用,外加打工,每个月五十一百地还她,花了一年多才把这笔钱还清。
H喜欢打游戏,上大学后她迷上了网游。当时有一款叫RO(仙境传说)的游戏,因为可以多人联机,又可以聊天,很受欢迎。H经常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网吧玩。后来她们和游戏里的同伴见面。不久H和其中一个男孩恋爱了。她曾把男孩带到我家。男孩让她坐在他腿上,她照做了。男孩想吻她,她避开,但后来还是回应他了。这样的H在我的眼里是陌生的。那个曾让我怀疑自己是同性恋的女孩,居然也恋爱了。
H的恋爱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因为按原计划,毕业后她就要离开上海去新加披。一番纠缠挣扎后,H和男孩分手了。那天我们坐在福州路的麦当劳,H眼睛看着窗外,渐渐红了,说话有哭腔。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搂过她——觉得我应该这么做。H哭了,说她很想他……几个月前我失恋了,虽然没在H面前哭,但也向她倾吐过。H泛泛地安慰了我几句。当时的她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吧,别人眼中大过天的痛苦,自己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能人类的悲欢,真的是不相通的,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之间。
那之后,H和男孩藕断丝连着。那年冬天,H的妈妈来上海,H让我和她一起去接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H妈妈。听H说她在新加披研究佛学,给人家算命,一次就要好几百块钱。我从之前H奶奶,以及这次H和她妈妈的言谈间感觉出,她妈妈和H家里的关系并不好。几天后,她妈妈回去,是凌晨的飞机。H想让我一起去送机,后来因为太早,就叫我不要去了。但我知道那几天H的情绪不好——她妈妈见过男孩和男孩的父亲了。那天我凌晨三点钟起来,赶到H家,和她一起把她妈妈送走了。
几个月后H去了新加坡。送行的除了我,还有她家里人和两个职校同学。机场,人人在哭,包括H。我好像是在场的人当中,最不伤心的一个。因为早在我们交往之初,我就知道H是要走的。八年的时间,已经把所有的离愁别绪冲淡。更因为我相信我们之间的情谊,不需要告别,也不会告别,我们的友谊是一辈子的。我们说好一年后再见,我去看她。
H走后,我们基本保持着一个月给对方写一封信,偶尔她也会打电话来。期间他父母来上海办事,有什么需要,也是我帮着打点。
一年后的夏天,我去了新加披。那一年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在学校实习收入非常低。自己又在进修,后来还得了哮喘。坐在飞机上,我还在吃药。我问父母借了三千块去的新加坡。现在想想,如果那一年我没有去,我们的关系又会变得怎么样呢?
在新加坡的五天,我住在H家。她因为要上班,只有周末有空陪我。我们一起去了圣淘沙(颇具盛誉的新加坡度假小岛)。我们坐公交,我们聊天拍照,一切就和初中我们去公园玩时一样。她还是叫我“洋葱”,我还是唤她“红中”。傍晚,两个人玩累了,趴在岛上循环的当当车上睡着了。“当当”声中醒来,看到趴在身边的H,抬眼望见满天的紫色的玫色的霞,再环顾四围混杂的人种……这到底是在国外了。
H上班的日子,H妈妈陪我四处逛逛。一天中午和她在外面吃饭,一人一份,类似盖浇饭的那种。当时我有个习惯,也是听人说女孩子在外面吃饭,吃个底朝天不好,要留一点。那天吃到最后我仍旧留了一点,也是饱了。H妈妈看到,说:“你不吃了吗?这样浪费不好呢。“我一下子窘起来。她说中国人太浪费了,在国外根本没有人会吃剩,大家都吃得干干净净的。我环视周围的人,再听她这样说,觉得很不好意思,又吃起来。事实上我也没看到别人盘里有没有剩……我同意H妈妈不浪费粮食的做法,但是,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她对中国人的一些看法。
一天早上我送H下楼上班,我们聊起她的前男友。我知道男孩在她走后几个月就来过新加坡一次,但那也没能改变什么。男孩回来后找过我,问我有没有H的消息,说他已经联系不上H了。男孩的意思是H母亲从中作梗,不让他们来往了。那天我听到了H的说法。H说当时她送男孩,临别男孩握了一下她的手。之后她感到强烈的晕眩,呼吸困难,后来还是母亲帮她缓了过来。H母亲怀疑是男孩的父亲授意男孩这么做的,因为据她观察,他父亲练过某种气功……我听了不置可否,觉得匪夷所思。但也听出来,H相信了母亲的说法。后来,我们聊了些别的。H已经基本适应了那里的生活,母亲无论在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帮了她许多。
走之前一晚,我们一起在H父亲工作的餐厅吃了饭。饭后我们还吃了蛋糕,好像是庆祝她父亲的生日。吃蛋糕时H还给我抓拍了一张。H因为上班没能送我,第二天她父母把我送到了机场。
九月,我算好日子,寄出了生日贺卡和一封信。并且等着收H的信和贺卡——我们的生日仅相差三天。然而我什么都没有收到。以为是邮局慢了,或者她寄出得晚了。结果一直到10月,仍然没有。H不可能不记得我的生日,再说,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11月,我又写信给H。但是,仍然没有回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的信应该成功寄出了,因为也没有退信。
就这样,我和H失联了,我也没再写信给她。我猜想这可能和她的母亲有关。但是,H的想法呢,我们的友谊九年的友谊啊,何况我还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也不想面对。事实上,在后来的两年里,我一直在等H的消息,总想着,也许某天就会收到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08年我结婚,统计客人时我想到了H——我们曾说过,即使她去了新加披,我结婚她还是会回来参加婚礼的。本来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现在我有点不确定了。但我依然相信H会回来,毕竟这是我的婚礼,我们约定过的。为了方便她做准备,我打算早点告诉她。7月的一天中午,我找了间没有人的会议室,用公司的电话打国际长途给H,家里的电话打不了国际长途。
按下一个个数字,那是H到新加披之初给我的手机号码,我一次也没打过。不知道还是不是这个号码了。“嘟——”拨号音响起。会有人接吗,会是H吗,我有点紧张。“喂——”
是她,是H的声音,略带笑意。可能因为是陌生号码,那声“喂”带着升调。“喂,是吾(我)。”“侬,侬啥宁啊(你是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我顿了一顿。
“连吾额声音侬都听勿出来了吗(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她也顿了一下。
“是XXX(她堂妹的名字)?”
“勿是(不是)。”
“……是XXX(她一个职校同学的名字)?”
“勿是额……”
“个么(那)……是XXX?”可能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笑起来,“到底是啥宁拉(到底是谁拉)?”
至今我都无法忘怀H说出那几个名字时自己的心情。——我不知道怎么反应,我懵在那里。还有说下去的必要吗,还有邀请她的必要吗?如果换做现在的我,或者只要几年后的我,一定不会再继续说下去。然而当时,我说出了自己是谁——“吾是杨莹呀!”
她听到我的名字,声音讪讪的,“哦……是杨莹啊……”我没有和她寒暄,直接跟她说我要结婚了,10月份婚礼,问她有空回来参加吗。她支支吾吾地说不行,她没空,请不了假。后来我又追问了一次,她确定说不行,回不来。我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没问我任何事情。”哦……再会。“我生硬地说。”再会哦……“
10月我结婚,没有收到任何H的祝福,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通电话是我最后一次联系H。如果说在那之前我还对这份友情有所期待,那之后,便彻底放下了。
这十几年,我很少去想到H,偶尔想起,也马上打消。那张写着H联系方式的纸片被我扔了,当年的QQ因为几年不上,也被注销,所有可以联系到她的方式都没有了。但我们毕竟交往了九年,她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迹岂是说抹去就抹去的?母亲每次说起H都忿忿的,我总是不响。这几年她也不说了。高中同学聚会,还有人会问我,你那个娘家的同学呢,现在怎么样了。我无言以对。床底下存放着她曾送我的拼图,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和十来封信。它们常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灰尘扑扑的,成了我生活里的僵尸。
几年前和初中同学J联系,她说最近去了新加披,见到了H。她们聊到我,H还说起我当年去新加坡的事。我问她和H一直有联系吗,J说一开始是在QQ上,后来加了微信。原来她和其他同学还是有联系的,只是不和我联系而已……几天后和先生聊起各自的朋友,他提到H——之前我们从未说起过她。“她知道J和我有联系的,J有我微信,如果她想联系我,很简单!可见她并不想。”本来我躺在摇椅上,说这话时,一下子直起身来……我愤怒,或者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愤怒,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去年有一天母亲和我说,上次她回去,楼下的邻居跟她讲,你女儿有个同学来找她,你们都不在家。她留下个号码,说想联系她的话就打给她。我当即想到了H。“哦……”“侬要伐拉(你要不要拉)?”母亲在电话那头催问。“算来,还联系什么……”是啊,还联系什么呢。
上周一凌晨12点半,我看到J发来的微信“还记得H吗?她要加你,我把你的微信推给她啦”。想了半分钟,回她“好吧,她怎么突然想到来加我啊”,“不知道,我还以为她有你微信的”。
微信的通讯录上显示有新的朋友,点开,是H。想了一下,退出界面,和J道了晚安。我没有通过H的申请,那几天因为工作上的事有点心不在焉,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加她。如果这次再不加她,她就死心了吧。但要不要做得这么绝呢,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周二吃晚饭时,和母亲说H来加我微信了,我没通过。母亲扒拉了一口饭,那不是很奇怪吗,人家来加你。
周三,工作上的事基本落定。晚上十点多我点开通讯录里的”新的朋友“,按下了“接受”键。当晚我没有收到H的消息,第二天也没有。几天后我点开她的头像,打开她的朋友圈,最近的两条还是17年四月的。往下拉了几条,退出来,删除了那个空白的对话框。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收到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