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路灯依旧在路旁闪烁,晕黄的光线,拍打着黎明前的漆黑。书包紧贴着厚重的羽绒服,影子在路灯下蔓延。
“师傅,SD机场。”黄绿相间的出租车,迅速湮没于街道尽头。
飞机刚落地,手机开始震动,成都小伙伴的电话。由于素未谋面,言语不多,却依旧暖心。陌生的城市有人牵挂,让漂泊的灵魂穿上了一件棉质外衣,柔软的舒适,刺激着表面的肌肤,直达心底。
头一日,只是闲逛,却也自在。坐在青羊宫的条形石凳上,听着成都老太咿咿呀呀说着方言,十分醒神。一位看着有些病弱的老太,上来头一句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字字铿锵,瞬间让我石化当场,虽然没听清楚前因后果,可是三位银发老太雄赳赳、气昂昂的神侃派头,让我恍如穿越,似旁听着三国谋士们指点江山、气宇轩昂。如此看,四川不仅妹子泼辣,老太太亦是神采不减少年。
相比之下,我虽值盛年,言语之中早已没了少年时的眉飞色舞,声音飘渺的,似乎故意不想叫人听见。心中叹息,遂移了视线。休憩的石坛下头,是一片空阔。密密的摆上些木桌竹椅,红红绿绿的衣衫,零星点缀着这一片空阔。底下的人,双手圈着一杯茶,神色舒坦的靠着椅背,或贴着桌沿,只看得见嘴唇翕动,至于说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只是那份隐于翠绿中的惬意,似道旁的松竹,即使入冬,依然苍翠盎然。
这里的天,雾蒙蒙,湿嗒嗒的空气,贴肤的清爽。一日闲散,抬头远眺,除了天高,就是云淡。我问身边的小伙伴“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他摇头。我浅笑,十七岁的少年,期望更高的天,更远的云,也是自然。
双眼的一阖一睁,就是明日。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凉风吹着,冰着面,却冻不着里头的暖。今天才是活动的正日子,早早的等在博物馆门口。雨线下头的人,开始密集。“妹妹这件羽绒服算是穿着了。”回头,一位比我约略年长些的姐姐,似乎有些羡慕我这身行头。寒风中,姐姐蜷缩着身子,同在博物馆外头,等着开门。我笑了,昨日还嫌累赘的东西,今日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宝。这天气,即使入了冬,也是说变就变。天还是那么高,只是有些灰蒙,却也不见暗云沉浮。这心中,有种淡凉,说不清,也道不明。
约好的同伴,悉数到齐。馆内的温热,瞬间驱走了体表的那一层寒凉。第一站,就是张大千馆。来之前,虽晓得会与这位前辈有些碰触,却并未提前做功课。好在今日的讲解-刘老师,是位经验极丰富的教授。每一副名作,都能从故事着眼,旁征博引,娓娓道来。老师的声音轻缓,在空阔的大厅显得有些单薄。可是整个展馆极静,即使围拢过来的小孩子,也是乖乖的在一旁站着。老师言语里藏着的,是一段温热的历史岩浆,慢慢侵蚀着每一个人面上的寒霜。
残阳如血的戈壁荒漠,是一群挚爱艺术的中华子孙。他们贴在敦煌的石窟上,一笔一画的工笔描摹、印染、填色。眼前的色彩斑斓、雍容华贵,就是他们的执着和热诚所凝固。这是张大千前辈的心血,也是每一个中华文人的精神和脊梁。目光最后落在一副水月菩萨的画卷上。老师说,这张画、这尊菩萨,才是中国的。菩萨衣带翩跹,斜卧山石之上,意态清丽闲适,眺望着远方的万水虚空处。似有心,若无意。记忆忽的就回到昨日。青羊宫内,松竹苍翠处,人们或闲聊、或静默的散坐在一处,似有若无的虚空,似也融入了这幅画中。人人只道成都得生活闲适,或向往,或排斥。待走近了,方觉察出这青山绿水之间的一缕灵动,一抹心安。
走出敦煌,我们来到了翰墨文化馆。从有宋到民国,一路山水花鸟,或富贵,或温馨,或冷峻,或孤寞。人世间能寻摸到的情绪,都藏在这白纸黑墨之中。
亡国之君赵佶,将文人的山水画推向了巅峰,也甩入了谷底。根根细腻的腊梅双禽图,渲染着盛世的繁荣,也辗转低吟着末日的挽歌。极盛,亦是极败。花木枯荣,眼前荣辱,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厚重。
矜贵的文人们,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元朝时,不能科举,报国无门。沉沦酒肆花楼,徜徉山水之间。他们都是响当当的铜豌豆,文人的铮铮铁骨犹在,只是散落山水之间,红尘之外。嶙峋倔强的笔触,挥霍着胸中满溢的不甘、积郁和愤怒。喷薄欲出的张力,似要穿透纸背,化作烈火燃烧。然而也只能在平静下兀自煎熬,留下的也只是一纸单薄。
一段黑暗的阴霾,终于散去。经济的繁荣,也唤醒了文化的生机。明朝时,一个自负的青年才子,意气风发的踏上了追寻仕途的坦途。然而,一场暴风骤雨,瞬间将宽阔的坦途变成了断桥。时人详知的风流才子唐伯虎,从此过上了诗酒散漫的浪荡人生。似无欲,又无求“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既然已经看破,为何书画鬓角依然残留着唐解元的痕迹?文人与市井的距离,没那么远,也不像臆想中的亲近。若即若离,若离若即,世外红尘,红尘世外,我到底在哪一处?
女真的铁骑再次踏破了文人的醉生梦死。八大山人的孤冷绝傲,似即将离世的苦行僧,满脸的褶皱沧桑。对镜自览,永远抹除不掉的刻痕,似巨石;一世的负担和沉重,化作嶙峋的山石,扭曲的仙鹤,光秃的松柏,翻着白眼觑这旧河山。泪点洒尽,浸染画卷。
铁骑不在,枪炮横行。那个烽烟似火的日子,一个木匠,一位美工,在尘世的机缘和勉励下。一个在青菜鱼虾中,品着生命的温暖;一位在骏马狂奔的征程中,激励着民族的斗士们,砥砺前行。
画中的故事太多,人生也太多。城里的人,在画作之外,悠然自得的享受着生命的馈赠。画里的故事在继续,城里人的生活亦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