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闹鬼的事在贾村传开了,闹得人心惶惶。这个鬼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晚淹死在河里的值八。贾村是个不足百人的小村落,隐藏在群山深处,二三十户的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山间略平整的小块田地上。村外有条小河,顺着山形地势淙淙流淌。平日流势倒也平缓,只是每年到了雨季的时候,天上的雨水、山间的泉水、地里的泥水,都要汇聚到这条河里。它在那时便一改往日的温顺模样,变成一水桀骜难驯的江流。值八被淹死时,正是山里雨水丰沛的季节,一连几日大雨倾盆,老天爷像是要把憋了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化作雨水倾吐出来。值八死的那晚更是雨势磅礴,夜晚来临,家家户户早早地把门紧闭,缩躺在床上,战战兢兢地听着屋外的电闪雷鸣。山谷间的风雨和雷电声时而沉闷、时而激烈,像是机体的轰鸣声,又似是矿石的爆破声。村里的狗吠声也接连不止,彼此一唱一和,听起来倒也和谐。及至深夜,雨都没有收敛的痕迹,反而越下越大。
最开始,人们都只是以为值八失踪了。暴雨夜的次日,几日来阴沉沉的天空难得放晴,村里人都兴高采烈地打开房门,打扫泥水淤积的院子,把潮湿的衣物被单拿出晾晒。还没到早饭的点,便听到值八媳妇在村里四处呼喊值八的名字,逢人便问有没见过他。村里人纷纷从家中走出,聚拢在一块,询问值八媳妇发生了什么。原来前一晚,小夫妻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吃完饭,便被骇人的雷声赶进了被窝里。只是值八到了深夜还难以入眠,在床上来回翻滚。他轻轻叫醒媳妇,和她说自己不放心种在村外的那块玉米地,去看看就回来。值八媳妇在睡得迷迷糊糊,半清醒间应了句:“去了赶快回来。”于是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天亮时醒来,翻身发现值八不在旁侧,猛然想起夜里的话,惊吓间赶忙到村里寻觅。村里人也帮着寻找起来,一整日遍寻不见,傍晚时有人在河流边的石块缝隙间看到了一顶草帽和一只鞋子,赶忙把值八媳妇唤了过去。值八媳妇一见着便瘫软在地,这些都是自己给值八添置的物件,她再熟悉不过了。
村里人都相信值八被淹死了,说是相信,那是因为谁也没看见值八的尸体。连日的暴雨早就将河流抬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山上冲下的泥土也把河流染成了淡咖啡的浑浊色。翻滚的流水向下游奔腾,一头牛掉进去,也会顷刻间不见了踪迹。然而,人们终归在河流边找到了值八的草帽和鞋子,它们似乎在无声地告诉村里人,这条河流便是值八的最终归处。因此,所有人都开始安慰起值八媳妇,劝她节哀顺变。值八在家里排行老八,上面有七个姐姐。出生时,他爹乐得合不拢嘴,不停说:“这辈子值了,这辈子值了。”于是,便给他起名“值八”,外加一层财源滚滚的寓意。待他长到可以独立营生的年龄,爹娘还有七个姐姐便合力从村外帮他讨了个媳妇回来。小媳妇相貌标致、做事勤快,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两眼中透着股机灵劲,绝非那种土头土脸的呆傻农妇。结婚后不久,值八媳妇就给他添了个男娃。原以为日子就要像那夏日的热气一般,腾腾升起,谁料值八竟被淹死在了河流里。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暴雨中,值八成了唯一的牺牲者,留下一个哀号不止的媳妇,两个瘫倒在地的老人,七个泪流不止的姐姐。
还没来得及给值八办个体面点的丧礼,村里便开始流传值八变成溺死鬼的消息。最早发现村里有鬼的是跛子呆。跛子呆又瘸又傻,爹娘早没了,由兄嫂照看着。说是照看,其实不过是在院子鸡窝旁给他腾个晚上睡觉的地方,白天喂鸡时候,顺便把他的那碗饭捎带上。虽说如此,傻人也有傻人的福分,跛子呆不需同其他村民一样,去干损劳筋肉的农活。他终日在村里四处晃荡,或者蹲在兄嫂家门口,拿片叶子和地上的蚂蚁逗趣。乡下娱乐的活动本就不多,男人们从地头上回来后,总需要点什么来调剂下乏味的生活。所以,他们往家走时,若是碰到跛子呆,总喜欢打趣他几句:“跛子呆,什么时候娶媳妇呀?跛子呆,你媳妇什么时候生娃呀?”跛子呆从来也不恼,只是跟着傻笑几声,然后像是含着口水一样,含混不清地嚷嚷:“快了,快了。”值八生前是个老实人,不喜这种嘲弄,每次都是远远地走在他们后面,默不作声,像是落日余晖拖曳的一条尾巴。有时走到跟前,还会偷偷塞一小团中午吃剩留下的馒头块给跛子呆,然后悄声和他说:“你要还觉着饿,太阳落山以后到值八哥家,你嫂子还留着几个馒头。”
值八死的第二天傍晚,村里人看见跛子呆一瘸一拐地在土路上疾步快走,深一脚浅一脚,想跑却又跑不起来,像在追赶什么人。他喘着粗气,冲着空荡的前方不停喊:“值八哥,馒头,馒头。”跛子呆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跑”了回来,叫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间来回游荡,传进全村人的耳朵里,接着又变成一股股寒气,浸入他们的皮肤里。屋外的人朝跛子呆喊的方向瞅了瞅,发现空无一物,赶忙回家把门窗闭紧,屋里的人则面面相觑,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些胆大的男人仍旧走在村子里,遇到从村尾往回“跑”的跛子呆,戏弄式地问他:“跛子呆,你腿瘸脑子呆不说,如今居然睁眼瞎啦?你值八哥在哪里呢?我怎么一丁点都没见着?”跛子呆指着前面的一堵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里,那里,他穿过去了,他又跑走了。”说完,便赶去敲那户人家的门,只是没人愿意给他开门。
虽是如此,村里大部分人只当是跛子呆傻劲儿又犯,并不把他的鬼话太当真。直到后来村里发生种种怪异的事,人们才开始联想起跛子呆的话。值八被淹死的第三日,正午的太阳像一团火球挂在天空正中,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趴在村口的老狗热得吐出长舌,村外的葡萄藤也耸拉下脑袋来。而贾村人却觉得寒意阵阵,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虽是夏天,人们却都翻箱倒柜,找出冬天的棉袄厚袜,一层层套到身上、穿在脚上。有人甚至把冬天烤暖用的火炉搬了出来,烧起柴炭,围坐一旁。相互间见面,看到对方脸色冻得呈灰白色,中间透着一丝青紫,回去一瞧镜子,发现自己也并无二致。除此外,连日来空气中不散的泥土味愈发浓烈。这种泥土味生涩难闻,还带着些腥苦,在暴雨结束后,也就是值八死后的前两日,便已经隐隐浮荡在空气中。
起初,贾村人以为是之前连续不断的降雨引致的,待潮湿散去、泥地干结,这种味道便会自然而然散去。然而在第三日,人们被浓重的腥土味呛得难以呼吸,偶尔不小心张开嘴大喘一口,便觉得像是塞满了沙子一样难受。贾村人只得用布蒙住口鼻,并克制着、减少呼吸的次数。尽管如此,他们吃的饭喝的水里也尽是土味,以至于再可口的饭菜也难以下胃、再清冽的泉水也难以吞咽。泥土味将这个小村落团团包围,渗入到村子的各个角落,不留一丝空隙。贾村人像是一群被围追堵截的猎物,在泥土味这个猎人面前束手无策。村里人一整天被泥土味困扰住,夜里也是难以入眠,大家都在思考着种种怪象的缘由。直到意识在与睡魔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人们方才进入梦境。本以为睡梦是逃脱泥土味的唯一机会,然而并非如此。贾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梦到自己被山下滚落的泥流追赶,在泥土味中窒息。并且在奔逃间,看到侧面高地上值八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张臂挥舞,口里似在呼喊着什么,却被巨石滚落的声音吞没掉。
次日一早,一夜没睡安稳的贾村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谈论前一日的怪象,以及前一晚的怪梦。大家惊讶地发现,彼此间的梦相差不大,便开始议论梦的启示。一些前一晚因为呛鼻的泥土味未能入眠的村民,则分享起自己夜里的诡异经历。他们深夜在半睡未睡间,听到房顶传来“乒乒乓乓”声,像是小石子砸落的声音。他们于是从床上爬起,走到屋外,查看房顶的情况,却发现与往常无异。静谧的夜色中,房顶既无声响,地上也无掉落的石块。可待他们躺回到床上,屋顶处物体坠落的声音重新出现,有时近、有时远、有时沉闷、有时清脆。他们屋里屋外查看了许多次,仍旧毫无头绪。直到黎明时分,太阳的一抹橙色从远方投来,这种声响才逐渐消逝。贾村人开始感到恐慌,他们想起两日前跛子呆的异常行为,又想起前一晚梦中出现的值八,隐隐觉得死去的值八是村里怪象的源头。四天前的那一夜虽风雨大作,村里的人员牲口都安然无恙,唯独值八没了性命。他们彼此交换了各自的猜疑,越发确信了这种可能。他们开始推测,死后的值八虽到了阎王爷那里报到,却不明白为何唯独自己命途乖舛、气数早尽。怨气难平之下,他从牛头马面手中脱逃,回到这阳世间兴风作浪,不让村里人好生过活。口口相传中,人们说值八成了一个溺死鬼,阴魂不散,游荡在村落里。人们还说,如今这个溺死鬼已经成了个怨念深重的厉鬼,故意制造种种怪象,好让村里的活人尝尝他死时尝过的泥土味,感受他死后感受到的冰冷。
接着,人群中有人提议赶鬼,把值八的阴魂赶出贾村,不让他在此祸害生者。众人纷纷响应,高声应和,赞同此举。这时,人群中又传来一个声音:“可这要怎么和值八媳妇说呢?毕竟值八生前和她盖一床被子。赶出去后,那厉鬼就永远都不能回到村里,真真的成了个孤魂野鬼。”值八生前虽老实巴交、没啥能耐,却娶了个能言善道、秀外慧中的媳妇。村里的男人曾经对值八都有几分艳羡,和自家婆娘争吵时,还会时不时来上一句:“学学人家值八媳妇。”因此,真到了决定赶鬼的节骨眼,村里的男人还是想到要顾及他媳妇的感受。村里的女人却不这么认为,她们对值八媳妇早是嫉恨不已。见面时为了维持情面,还会打声招呼,背地里却不知将她唾骂了多少回。于是,村里一个女人接了话:“嘿,那臭婆娘,我早觉得她有问题了。整天穿得妖里妖艳,在村子里乱晃荡,还不知羞耻地和村外男人搭讪,从里到外都不干不净。这次值八淹死,没准就是她在后面使坏,只为了和她村外的情郎名正言顺地搞到一起。赶鬼的时候,把她这只狐狸精一并赶出去,我都没有意见。”听她如此说,村里的男人们都不敢言语。最后,大家仍是达成了一致意见:次日傍晚赶鬼,但让值八媳妇继续留在贾村。
值八淹死的第五天,村里人起个大早,为傍晚的赶鬼仪式做准备。赶鬼是贾村祖辈传下的一种法事,一般在村里有人自杀后做。世世代代的贾村人认为,一个正常人绝不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些自杀的人定是被厉鬼缠身,死后也会成为厉鬼,并且重新回到村里索要其他活人的性命。为了防止此类事情的发生,一旦有人自杀,不论死者家属是否同意,村里人都要在傍晚阴气浮现时,进行赶鬼的仪式,把厉鬼赶出贾村。村里的女人们把自家的红布都找了出来,红布不够,就用红衣服来代替。她们在自家大门口的两侧立起两把板锄,锄刃朝下,锄柄朝上,然后把两块红布挂在锄柄上,依靠着墙壁,像是住宅前的两道红符。除此外,她们将自家的菩萨像用红布遮盖起来,有余力者,还到村子中间的小庙去,帮那里的菩萨一并盖上红布。去的人多了,一层层红布覆叠在一起,菩萨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座座微缩型的红色山丘。男人们则把家里用于镇宅的铁器搬了出来,用干净的红布擦拭一番。这些铁器长二米有余,重达十余斤,形似剑戟。其下方是铁质长柄,柄端则是“山”形枪尖,可刺可砍,似旧时兵器。每户人家新建住宅后,都会去村外道观里请回两把戟状的铁器,置于家中驱邪避鬼。
傍晚,当太阳从西边的山头渐渐隐去身影,留下赤红、橙红与橘黄浮游在天边,村里便传来铜锣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是召集的暗语,锣声每到一户人家的家门口,这户人家的男人就会走出,一手拿火把、一手举铁器,跟在敲锣人的身后,所到之处无不如此。几分钟的功夫,贾村年富力壮的男人便基本召集到位,整个队伍像条鲶鱼,在村庄的土路上缓慢地摆动着鱼身和鱼尾。锣声停止,天空中的深蓝与灰黑杂揉在一起,村里紧接着传来女人们关门插门闩的“咣当”声,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坚决果敢,没有丝毫的犹疑。准备工作就绪,敲锣人使足力气,用锤子“当当当”狠敲三下锣面,引亢高喊:“赶鬼喽!”男人们跟随着高喊一声:“赶鬼喽!”一群人举着火把、挥舞铁器,快速奔跑起来,脚下的尘土随之飞扬而起。他们由内向外,绕着村庄一圈圈地旋转奔跑,田地间有他们的声响,河流边有他们的身影。他们跑遍了贾村的里里外外,叫喊生响彻了山谷的远近高低。最后,队伍回到村口,朝着村外的河流与田地,齐声高喊:“值八,出去呦!值八,出去呦!”直到天空完全被漆黑所笼罩,气力也因呼喊而竭尽,手中的火把仅剩微弱的余光,紧握的铁器越发沉重,男人们才转身离去,朝着自家的方向,消散在夜幕之中。这一夜,除了值八媳妇在不停哭泣,村里人都睡得格外踏实。万物俱寂,连平日吵闹的蝉鸣狗吠都消失不见,似乎有意为村民通往甜蜜梦乡让出道路。尽管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在弥漫着腥土味,随着夜色越深,像一块块加重的石板慢慢压在贾村人的胸口。
赶鬼后的第二天,全村人都比往常起得要晚。或许是因为前一日的紧张和疲惫,又或许是因为村里静得出奇,连一声鸡叫都不曾听闻。日上三竿,村里人才陆陆续续睁开久睡而疲的双眼,一口腥土味猛地灌入口鼻、直抵肺部,好像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尘土,在气管里慢慢沉积,使脸憋胀起来。人们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然后起身穿衣,走出房门。虽然胸闷气短,行走时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男人女人们聚集在庙旁,议论纷纷,因为吸气的艰难,讲起话来也是疲弱无力。虽是白天,他们却被莫名由的阴森氛围所环绕。先是有人过来说,家里的鸡鸭都无故死去,院里的狗也已奄奄一息。又有依山而住的村民赶来,指着山坡的方向告诉大家,那里的竹林倒了一大片,像是被滚落的巨石压倒的,因为竹林上方的山体无故空缺了一块,山脚却不见巨石或泥土的踪迹。靠近村外河流的贾村人最后赶到,他说那里的水疯狂涨起,就快漫过堤坝,然而上游不见有水注入。
疑惑和惊恐同时在村民的心中出现。值八的鬼魂已经被赶出村外,按照常理,这些奇异之事也应当随之消散,为什么竟是不减反增?村内外的诸多怪象将村民步步紧逼,似乎在向他们暗示着什么,一场可怖的不幸或许在所难免。正当人们因为惊惧陷入沉思,一位老人开了口:“可能我们误解了值八和这些怪象的关系,他也许并非这一切奇异之事的根源。他在梦里向我们挥手,或许是想要帮助我们逃脱某种未知的险境。”“如果是这样,昨天我们把他的魂赶出贾村,岂不是让自己离危险更近了一步?”一个年轻人不安地说。听到这话,众人又陷入不安和懊悔中。老人思虑了片刻,缓缓地说:“如今也只能尽可能地补救了,不论究竟有用与否。明天是值八的头七,我们到村外给他做一场安魂的法事,希望能够换回他的谅解,并帮助我们渡此劫难。”村民们因为难以发出声音,皆点头表示赞同。
头七这天,连日来高悬的太阳隐去了身影,灰暗的云层压向低空,一边落下连绵细雨,一边卷动气流形成风,吹向河流与树丛。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从家中走出,带着冥币、香、纸和大蜡去到值八家里,值八媳妇正在做过一会给值八送去的饭菜。不大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大家沉默不语,想要帮着做些什么,却又茫然不知所措,只得像一根根木头呆立在那里。不久,村里做法事的师公赶到,他让唢呐和铜锣齐声响起,扬动惨白的招魂幡,带着一群人走出值八家,朝着村外备好的祭桌走去。值八媳妇牵着儿子,身穿缟素走在前列,其余人也都头绑白色布条,手里拿着各式祭品跟随其后。咿咿呀呀的声音响彻山谷,不知究竟是唢呐声,还是值八媳妇的啼哭声。队列里的贾村人也跟着垂泪不止,不知是在为值八,还是在为自己哀恸。跛子呆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他手里拿着一块发霉的馒头,努力想要追赶上前面的人,却只是越落越远。他看到四周逐渐变成白茫茫一片,那些村里人的身体也变得透明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于是闭紧双眼,几秒后重新睁开,世界在他眼前又复归了原样。但没过多久,轻盈的白色再次出现。跛子呆觉得好玩极了,他停下脚步、丢掉馒头,站在原地张眼闭眼,看世界变幻不停。
在村外的河流边,摆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祭桌。随行的人们把带来的祭品摆放在桌上,正中央则是值八媳妇做的饭菜,一道荤一道素,都是值八生前的最爱。唢呐和铜锣声暂且停下,师公面向祭桌与河流,在河水与石块的撞击声中开始法事。他一手握着燃香,一手晃动铜制摇铃,一边绕着祭桌走动,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天空中的云越压越低,雨反倒稍停了片刻,似乎在为人们的祭奠提供便利。贾村人见此,立刻在河岸边的石块间寻了块避风的地方燃起火,将冥币、纸房、纸天梯投入其中,希望借此安抚值八的亡魂。过了一会,师公将手里的香扔进火堆里,并抓起祭桌上的一把生米甩了进去。接着,他再次示意一旁执事的助手吹起唢呐、敲响铜锣,并让村里人燃起炮竹,以此宣告仪式进入尾声。一时间,河流边喧嚣震天,从不知名的天际吹来一阵狂风,将地上的沙子卷入空中,未烧尽的冥币漫天飞舞。人们胸中的沉闷感也被大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恍惚间透过彼此的身体,看到巨石下的大片废墟。
大风逝去,尘埃落定,河岸边没有了祭桌和祭品,也没有了村民和村庄,只有一个孤独落寞的身影徘徊在山谷间,那是归来的值八。七天前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放心不下村外自家的玉米地,独自一人走入雨中。在河流边,他听到山上传来响声,像是机体的轰鸣声,又似是矿石的爆破声,却绝非天空的雷电声。他抬头望去,看到泥流冲下山来,巨石横冲直撞、向下翻滚。值八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朝着与泥石流方向垂直的高地跑去。慌乱间,他的草帽和一只鞋子遗落在了河边。第二日雨过天晴,值八从高地上下来,却发现村庄早已不见,映入眼帘的除了巨石、泥土、以及浑浊的河流外,再无他物。他凭着记忆在泥地里搜寻自家的位置,向着巨石下方大声呼喊妻儿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一夜之间,贾村被泥石流无情吞没,而值八则成了全村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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