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涂山最近传言有妖物出没,山脚下瘸了条腿的老猎户说,那是自己爷爷辈时的东西,时隔多年,竟然又出来了。
据说妖物是条蛇,鲜红的信子一伸一卷,纵是八尺男儿也在劫难逃;据说妖物是只白狼,生性残暴,嗜血如命,目击者往往只见到过几抹白光闪过,顷刻间一个商队的人便成了堆尸骨。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狼叫,也并未见过巨蟒蜕的皮,古怪的很,故而坊间不以为然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其中就包括城南刘家。
刘家有女,名唤文茵,年方二十,待字闺中。城南不乏年轻力壮的小伙,却偏偏没见过谁来提亲,倒是又一件怪事。其实不然,文茵十四那年,是人来说过媒的,聘礼都到了,可到出嫁那天,出了桩奇闻。
那新娘脸上,不知何时竟长了颗肉瘤。说来也怪,这肉瘤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不偏不倚,刚好长在了腮帮子上,早上才不过指甲盖大小,及至中午,竟然快要长过海碗大了。若是小,盖块蒙巾也就遮过去了,可目前这状况,随便指个老眼昏花的宾客也能一眼看出端倪。那原本应该低垂着的红盖头,被撑得鼓囊囊的,远远看着都瘆得慌。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偷偷报了信,那天接亲的人没有来,宾客从早上盼到天黑,眼瞅着这桩亲事怕是要黄,纷纷拿回了贺礼,趁暗偷摸了回去。
那天晚上文茵流泪了吗?没人知道,就像其实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相貌一样。
可那天之后就传开了,说刘家小女是个丑八怪:五官都挤在一起,皮肤糙的像河边的洗衣板,声音尖的像是清早的鸡叫,手脚粗过打铁的汉子,腿毛长的可以编麻绳。
原本是块洁白无瑕的碧玉,一下子成了被遗弃的磨刀石。
幸亏,城外的人没几个知道这件事。
当涂山那边有个大户要纳小妾,说是流年不利,要找个生辰八字相合的做妾,兴许能转运。偏偏文茵有个表姑在大户家做事,时刻惦记着自家这个嫁不出去的侄女。说巧不巧,文茵的八字,刚好对上了。
大户倒也爽快,当即定下了个吉日,要迎文茵进门。一转眼,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刘家这几天出奇的安静,一点都没有要嫁女的迹象。门廊上的大红灯笼是出嫁那天早上挂上去的,来接亲的在城外不远处等着,隔着浓雾瞅见了喜庆的轿子,便霹雳哇啦、锣鼓震天的闹了起来。
“孩他娘,你看这雾多美啊,哪来什么妖物,都是山里头没粮的山民假扮的。况且这么早,那群天杀的肯定还睡着呢。”刘家当家的望着人群远去的方向,自信地说道。
鲜艳的红与乳白的雾逐渐交融,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颜色,伴着轿子咯吱咯吱的声音,竟莫名生出种悲戚的意味。
哪料到,没过半晌,接亲队伍里的一个人浑身是血的跑回了城里,上气不接下气,发疯一般大叫:“有,妖怪,有、有、有妖怪,山里头有妖怪啊…”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好像都压在了“妖怪”二字上,以至于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便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城里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捉妖师:面目清秀不过二十来岁,身后背着件通体黝黑的物什,冰冷冷地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威压。
“这小子能行吗,不要妖还没见着,就被吓破胆了吧。”围观的人喊道,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他家被妖怪灭门了,就活了他一个。”
“对对对,好像是他娶亲那天的事,因为这个逃过一劫嘞。”
“听说他游历天下,遍访捉妖名门,看到没有,他身后就是茅山镇派之宝,是把桃木剑嘞。”
捉妖师未曾理会周围的各色目光,只是向幸存者稍加询问,得知是只狐妖无疑,但再往深处问,记忆却有些模糊不清了,一会说那狐狸浑身雪白,身后的尾巴散开来就像长出了一片林子一样;一会说那是个尖嘴猴腮的妖人,嘴里的尖牙比任何剑都要锋利,刺破人的喉咙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捉妖师没再问下去,既然有妖,不管它是什么样子,自己和它之间,终究有个你死我活。
地点很明确,当涂山往南的“夫妻坡”旁。夫妻坡其实不是个坡,而是两座坟,那附近除了这两座坟,再没其他显眼的东西了,因而好找的很。
没多久,捉妖师就看到那妖物了。
是只狐狸,约摸三四个人那么高,远远看着,像是山坡上铺了层雪,白的有些刺眼。
妖狐好像在等着它一样,鬼魅般的眼神自从捉妖师出现后,再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妖狐竟然说话了:“你是叫‘姬来’没错吧,脖子上还有个胎记呢。”是个女性的声音,低沉却略带妩媚。
捉妖师身形一滞,似乎默认了一般,眼神旋即宛如潭死水般沉了下去。
“姬家就数你运气最好,不好好珍惜,非要来送死干甚。”
姬来依旧没有言语,印象中自己就不太喜欢说话,就算见到仇人时也不例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姬来眼睛的确是红了,但可能是妖狐尾巴晃动时扬起的灰尘导致的。几乎在同时,他看到了那片“林子”:九条狐尾仿佛是从天上垂下来般,漂浮、交缠,形成一张致密的网,把所有阳光都隔绝在了外面,被狐尾笼罩着的已然是另一个世界了。
姬来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有流露出过多情绪,只是习惯性地抽出了背后的那件东西:一根断了的棍子。棍身刻有暗金色的花纹,最引人注目的断开处的那抹红色,和棍子整体色调严重不相称,亮得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它。
“乌金棍,没想到你竟然得到了这玩意。”
“这上面马上就会有你的血了。”姬来冷冷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有人用铁锤,一锤一锤地从喉咙里抡出来。
妖狐冷哼了一声,高傲的神色似乎在宣告面前这个弱小人类的死亡。
几番交战下来,竟是不分伯仲。
未曾想,妖狐这时突然收敛了狐尾,飘飘然化作人身:一袭白裙,弯弯柳眉下,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红唇微张,酥胸半露,手如柔荑,肤若凝脂,举手投足间,尽是勾魂夺魄。
“那上头,本来就是我的血。”
姬来一时看呆了,竟没听清狐妖说的话,只觉着一道白影飘过,手中的乌金棍重量骤增,再低头一看,狐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跪地将乌金棍吞入喉中,自尽了…
姬来有些茫然,他甚至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子不自觉地僵住了,狐妖的眼角呈一定弧度弯曲,仔细一看,好像是在对自己笑一般。姬来浑身打了个冷颤,手中的乌金棍似乎和狐妖产生了某种共鸣,隐隐指着某个方向。
姬来朝那处望去,有些杂乱的灌木丛里,竟然停着顶轿子,他立刻想起了被劫的刘文茵——难道,妖狐并没有吃掉新娘吗?
轿子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了有些紧张和好奇的女声,低沉却又略带青涩:“这是到了吗?”
姬来没有答复,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狐妖的陷阱。
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轿子里款款走出,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风,竟至于把红盖头都掀了起来。
姬来有些呆了,这面容他的确见过,这、这不是狐妖吗?
……
许多年前,有一书生和心上人相约于当涂山私奔。
书生准时踏着星光而来,约定好的时间已然过去许久,今夜无人候他,顿时万念俱灰,一心只想寻死。
他很幸运,碰到了一只妖狐。
他只是问了妖狐一句:“能告诉我,死是什么感觉吗?”
妖狐冷哼了一声,瞥眼看了书生一眼,以往尖锐而诡异的瞳仁今天好像失去了效用:“没试过,不知道。”
书生有些失望,旋即竟然大笑起来:“听说会很冷,但很舒服,待会我试过了,告诉你。”
话音刚落,妖狐只觉得一股滚烫而甘甜的液体溜到了自己的舌尖,书生竟然自己钻进了狐口!妖狐有些慌了,它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这这……口里卡着书生半个脑袋,妖狐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熟悉的味道由舌尖窜进喉咙,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变淡,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通过牙床传到妖狐脑袋里,嗡嗡作响,简直就像是自己说的一样:一点都不冷,暖和的很……
书生应该是断气了,狐妖明显感觉到嘴里的人血已经干涸,但它还是不想把卡在那里的东西给吐掉。于是一狐一尸,以一种诡异姿态僵持了一夜,终于在第一抹日光刺进妖狐眼里的时候,动了起来。
妖狐举起有些笨重的前爪,小心翼翼的把书生身体抬高,然后缓缓的将他从自己口中平移出。为了防止自己锋利的牙齿把他的脖子切断,妖狐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动过自己的下颚。幸运的是,书生的脖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损伤,就连脖颈上的胎记都还一清二楚。
真是个怪人,妖狐想着,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书生的声音:“一点都不冷,暖和的很……”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阳光照得妖狐额外的恶心。妖狐随意抓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朝着自己的喉咙捅了捅,一具女性尸体从那血腥的齿缝中滑出:像是大家闺秀打扮,身上背着个包裹,似欲出行,没曾想被妖狐果了腹。
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后,妖狐终于觉得舒服多了,于是转身踏进深林,很久都没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