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陆无欢&枕潇
少年不再年少,我与少年同老。
一袭红衣的女子手中端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金酒杯,赤着脚,一步步走向那个跪坐在圣潭中央那块长满了青苔的巨石上的少女。
少女一身霜色素服,虔诚地跪在巨石上,恬淡从容的一双媚眼带着无限柔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怀中那个仿佛只是在安静沉睡的红衣少年。
女子将手中的酒杯递给那少女,少女刚想接过时,她却不忍地撤了撤手。
“你可后悔?”
少女微笑着摇了摇头,接过女子手中的金酒杯,一仰头,将里面浓的发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相思成蛊,性命相连。
叮当一声酒杯跌落,一杯饮尽,沉睡着的少年眼皮动了动,似是在缓缓醒来。
少女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颤抖着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却笑得一脸幸福,恍若沐浴在春风细雨里的玉海棠。
无欢,从此,天长地久,我与你,死生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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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东海之滨的无量岛,乃是那名叫做陆长君的红衣女子送给这悲欣交集的世间一件礼物,一颗虽不昂贵却足够耀眼的明珠。
那是佛陀手中一百零八颗念珠中的一颗,是大慈大悲的觉悟者心口处的一块金舍利。
传说无量世家常年避世,一大家子全都住在那座岛上。无量的姑娘个个都如怀尺璧,满腔的风月情浓,却无一不是踩着满地荆棘,披着一身的风霜雪雨,看过人间三千愁苦伴着晓风残月,才最终走到了这里。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大抵都是可怜的人。
可枕潇来无量却不像其他姑娘,寻一避却尘寰处清静自居,她只是想救一个人。
一个在该被她爱时却被她亏欠了的人。
一条两侧长满了曼珠沙华的羊肠小路,蜿蜿蜒蜒,直往海天相接之处那座被雾霭笼罩着的小岛上延伸而去。连赶了数月的马车的枕潇累的香汗淋漓,头晕目眩,总算还是找到了这里。
曼珠沙华,从此岸,至彼岸,通往来生。
世人都说,这里藏了起死回生之术。
一身霜色丧服的少女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四角马车,那里面放着一个冰棺,冰棺中,长眠着一个一生纨绔不羁的红衣少年。
若还能相见,山盟海誓,比翼齐飞,再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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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红衣的女子听说岛外来了个赶着马车的少女时,心中便有了一番思量。
掐指一算,眼前浮现出了另一番景象,兰泽亭中未尽的棋局,碧水青山,雾霭深沉间,有一个形销骨立的红衣少年长眠在了江水畔,而他一直注视着的那个眉眼极淡的少女,却把那根海棠簪重新粘好插进了发间。
这卷故事,大抵也值上二钱。
红衣的女子放下手中润饱了浓墨的狼毫,往门外迎了出去。
第一次见那女孩子,长君便知何以这世间绝妙的一对璧人,成就的却是一桩悲剧。
只因这一双寡淡的眉眼啊,怕是向来错许了他人,只到失去了才知情之深重。
眉眼淡极一身霜白的少女不卑不亢地看着红衣女子,声音清冷坚定无比。
“你若救得了他,枕潇这条命便给你。”
“即便是要了你的命,我也救不了他。”
红衣的女子瞧着躺在冰床上的少年,他阖着目的样子很是安详,嘴角勾着一抹淡笑,仿佛生前的前一刻,一生所牵已经悉数有所托付,才能走的这般安静。
他曾经,一定是个眉飞色舞的翩翩少年。
只是可惜。
一身霜白的少女眉眼黯了黯,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已泯灭,那原本坚定着的眼睛中早也不见任何光彩。
所以你竟也是这般的狠心,狠心到留我一个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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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当陆无欢眼中枕潇时,枕潇的眼中却只有他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命运使然,那公子只能是枕潇沉睡在记忆长河中做的一个梦。在这世间能真正许给她白头的,到头来只有陆无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那个少年临终前留给少女最后的一件礼物,竟是一封和离书。
纤薄的纸上仍残存着淡淡的墨香,他送的那枚海棠钗也还睡在枕潇的发间。
哪有这样的呢?娶了人家又不要了。
陆无欢,你休想摆脱我。
少女托起红衣少年的手贴在脸畔,笑着笑着却流下了泪来。
藏在衣襟里的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对准了喉间。
“叮当”一声脆响,匕首从手中脱落,红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提着软剑站在了她的身前。
“我这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但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
她背对着她,说出的话却再次点亮了那一双淡若清莲的眼。
“若要以心为换,性命相连,你可愿?”
“任是魂飞命断,死无所葬,即便是要他从此忘了枕潇,我也愿。何惧性命相连?”
红衣的女子款款挽了笑容,转身看着少女坚定的眉眼:“昔年路遥马急,你晚了十年才知自己心意。”
“这虫蛊本是我留着给自己续命的,这次送你们全当送你们新婚的礼。只是枕潇,这浮华三千,有一个在临死之前还想着你的人不容易。”
“愿你再不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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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的确有一个起色回生的法子,可那法子却只能用一次。
一袭红衣的女子赤着脚走进了圣潭,将手中的金酒杯给了那一身素衣的少女。
酒杯中的汤汁浓的发黑,汤汁里是一条无比珍贵的相思蛊虫。
相思蛊,以情入蛊,以心换命,中蛊二人,死者可得重生,生者则是要将自己的心分出去一半。
从此,两条性命扭缠在一起,一衰俱衰,一死俱死。
“你可后悔。”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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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夏六月,是无量岛的合欢花竞相而开的日子。
面对着东海大泽,一身红衣的陆无欢牵着红锦带的一端,另一端,则在一个眉眼淡极的少女手中。
看向身旁的红衣少年,枕潇那双恬淡的眉眼中,终于流出了浓的甜醉人的温柔。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知。”
“我手中既已有了和离书,你若想续这段姻缘,就要礼装乐嫁牵着十里锦帕重新娶我一回。”
这是陆无欢醒来时,枕潇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天高云淡,面朝碧海青天,一对新人在他们身后的一个红衣女子祝福的目光下,朝着无边无际的东海深深一拜。
一拜天地东海,二拜再造恩娘,三拜心中所爱,从此永不相离。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陆无欢,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