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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灯塔,就是这里的象征了。
在来到这座离大陆27海里,面积不到5平方公里的小岛前,林杨和张可可刚结束了他们377天的爱情。他们在船上互相举着对方的订婚戒指,像丢一个空可乐瓶一样,丢进了大海。张可可说,这样的分手显得有仪式。为此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在开始的地方结束。林杨问,有这必要吗?
随着船的靠岸,黑压压的人群从船舱内涌出,像一只只飞跃悬崖的羚羊,有序地从船上跳到岛上。他俩在等待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一问一答。张可可觉得在还没正式结束前,没必要像两个陌路人一样,尴尬地干站着。而当一个穿着褐色背心的青年,骑着辆老旧电三轮车来码头时,她立即拉开了与林杨的距离,脸色变得阴沉。
清晨起雾时,屠小海骑上车,在一片白芒中嗡嗡地疾驰。来的路上,屠小海想象着即将会是一个感动的画面,毕竟和他们一年没见了。白雾在灰蓝的海面上缓缓褪去,他看到林杨背靠栏杆,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张可可只是嘴角轻轻一动,算是打过了招呼。从雾中而来的屠小海,忽然挤不出了笑容。
两个人沉默着先后坐上他的车。停靠在岸边的渡轮,装卸物资的渔民,留在原地茫然失措的游客,以及背后那片灰蒙的大海,随着三轮车的一声低鸣,迅速甩开了。岛屿面积不大,码头离渔村的距离也不算远。车子转过第一个弯,一座小渔村就完整地呈现在了眼前。他们迅速回忆起了第一次登岛时的场景,那时他们憧憬着这里会是一座碧海蓝天,白墙蓝顶的圣托里尼式的海岛。直到看见了它真实的模样。
路的尽头是渔村,渔村的尽头是山岗,山岗的尽头又是大海。
道路的两旁,生长着一片片野草野花,海风将它们吹得垂头丧气。这是林杨和张可可第二次登岛,已经谈不上什么失望了。屠小海回想起那天的天气,不像今天这般阴沉,他们当时是在一阵欢声笑语中进入的渔村。坐在自家门口的老妇们,做着手里的针线活,隔着刚好只供一辆三轮车通过的街道,与对面的人聊着天。车子飞速穿过时,车沿几乎就贴着她们膝盖而过,她们却淡定自如。
订住的民宿在靠海的山坡上,一座在大陆随处可见的普通民屋,因取了个“爱情海客栈”的名字,让网上订住的游客浮想联翩。车子在门口停下,成群的鸡鸭从院子里出来,围着他们转。
“别踩到屎。”作为示范,屠小海七扭八扭地穿过了满地鸡鸭屎的院子。
程橙兴致勃勃地观摩着这座靠海别墅,发现这里与网上照片中唯一符合的,仅仅是都靠海罢了。她瞅了眼院子的另一头,有一座生了锈的铁栏杆,人扶在那儿,可以望见一片广阔的大海。
“屠小海,住在海边的小海。”程橙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小海红了脸。
张可可依偎在林杨的肩上,不愿下车,她嫌弃对林杨说:“这里像一座茅坑。”
时隔一年以后,林杨和张可可驻足在院子前,发现这里没什么变化,鸡鸭仍是记忆中的数量,屠小海仍然那么黑瘦。林杨指着他沉甸甸的箱子,箱子里面属于他的东西,只有一件换洗的内裤和一张照片。林杨说:“你帮我们把东西放到房间里,我俩去海边走走。”这次他们打算只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人。
“订两个房间吗?”屠小海问。
林杨将墨镜挪到眉毛上,露出一对雷厉的眼睛。屠小海只好悻悻地扛起箱子,生怕箱子粘到了一粒屎。
岛上的渔村,属于本地的渔民,海边则属于外来的游客。去年来过,这次他们直接绕过渔村,沿着一条藏在荒草中的小径,爬上了山岗。去年他们登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岛上好玩的地方,屠小海想了很久,指着山岗的方向,说:“那里可以看到海。”其实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山岗上的风景好,视野辽阔,上面还有村民专为游客搭建的长椅,尽管它们很简陋,也没有涂漆,只是用了几个铁钉和铁丝固定。他们不禁想象这些长椅,一旦遭遇台风,会是个什么情景。
“它们会飞上天,然后在空中解体。”程橙的笑声跟着在天空回荡了起来。她让林杨和张可可坐到木栏杆上,一前一后,一个看向大海,一个看向镜头。这个画面被定格了下来,先后变成一张照片和一堆碎纸,然后被丢进了垃圾桶。这次出发前,林杨专门跑到洗印店,将照片重新洗了出来。他把张可可引向了那个位置,却想起了照片还在箱子里面。他懊恼地拿起手机翻了好久,才递给她看。“瞧,那时候你笑得多开心。”
“我现在更开心。”张可可说,“我们终于结束了。”
林杨脸上闪过一阵苍白,他想起他们的分手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日久生厌后的某一天,他下班回到家,看到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照片,张可可面无表情地坐在地板上,说:“该结束了。”没有任何预兆。
“删了吧,反正照片也撕了,还留着干嘛呢?”张可可说。
“我已经重新洗出来了,就放在箱子里,本来想到这里再给你看的。”林杨说。张可可发出了一声冷笑,“呵,本来……”她喜欢这样蹦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词,来结束对话,她相信林杨一定会反复琢磨这个简短的词,直到某一刻忽然醒悟,然后懊悔,崩溃。但是他没有,他始终默不作声。
穿过木栏,沿着一条石梯向下,会经过一座矮小的茅屋。这是一座废弃的发电房,建在一片荒草上,摇摇欲坠。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里面是一堆锈迹斑斑的旧设备,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旧灰。程橙对这种破败的东西表现得十分痴迷,她围着这座小屋,拍下了一张张照片。林杨和张可可爬到屋顶上,想让她为他们再拍上一张照片。但此时程橙的目光被远处的大海吸引着,她看到渔船在蓝色海面上,画下一条条白线,她迎着海风,不由自主地朝下面走去。她走到一片浅滩上,手中的相机对大海比划了几下,没有按下过一次快门。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这时她遇到了捕鱼归来的屠小海,俩人对视了一眼,相互一笑,擦身而过。一分钟后,程橙又转身叫住了他。
“小海——”程橙像在呼喊一个熟悉的老朋友。
屠小海跑到她面前,也许是背着的渔具过于沉重,小海的双腿哆哆嗦嗦,几乎站不稳。她想给他拍上几张照片,但小海慌张地拒绝了。
“你就从这走过去,我来抓拍。”程橙的语气不像是在恳求。
屠小海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程橙立即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平时你怎么走路,就怎么走,放松些,很快就结束了。”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卸下渔具,程橙又急忙阻止他。“就背着它走。”屠小海窘迫地看了一眼背后,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这个颇有年代感的渔具箱,同他的脸一样破烂不堪。他无法理解这座荒芜的小岛,这片肮脏的沙滩,还有同拾荒者似的自己,是什么原因能成为她拍摄的对象。不过当成品呈现出来时,这一堆破烂的景象倒别有一番韵味。
屠小海看着屏幕里的照片,用最简洁的词来赞美她的拍摄技术。“好看。”他怕多说一个字,会使得他的赞美产生歧义,从而使她感到不快。
渔山岛的沙滩是单调的,灰色的海浪冲刷着灰色的沙滩,海水将海里的垃圾吐在岸上,又把它们吞回,重复不断。此时站在这片灰色之中的程橙,像一枚新鲜的橙子,如同黑白照片里闪过一抹色彩。照片她没有送给屠小海,她带走了。屠小海心想渔山岛也不配留下这样的照片。后来的岁月,他曾试图去理解她迷恋的那种荒芜的美,可始终困惑。他在岛上生活了二十五年,期间只有在购置岛上没有的商品时,才会去到大陆,而且足迹也仅限于离渔山岛最近的城镇。他对出门远行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却也不满足这样一直困在岛上。他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前段时间,王叔想把女儿介绍给他,王叔的女儿长得又黑又胖,可在岛上,适龄的女人就那么些,他有得挑吗?小海一口回绝,没留任何余地。自从那次他伤了王叔的心后,他就感到渔山岛像一座监狱,时刻都有无数双白眼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以有了理由逃离这里。那是在出海捕鱼前的一刻,他在手机上刷到了张可可祝福程橙新婚的朋友圈。他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凉的海,想挣扎着浮出海面,却被海里的一条触手拽住了脚踝。当他半死不活地爬上岸后,僵硬的手指,点开她的头像,踌躇一阵,发过去一条祝福的消息。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冰冷的红感叹号。
他上了渡轮,在海上漂泊3小时,坐上公交车,在公路上行驶五十分钟,买了一张火车票,从宁波象山一直坐到了兰州。期间的四十多个小时里,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中,他从没有打扰她,聊天记录一直空白。他认为自己只是藏在偏僻的角落里的一件毫不起眼也不碍事的垃圾,这样也逃不过被清扫的命运么?
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要说能和她发生点什么,完全是痴人做梦。在她们离开岛的那一天,他望着那艘远去的船,就已明白,这一生都不会再与她有交集。小海喜欢她,这不代表非得到她不可!他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他只想在他丑陋的躯壳里,在他过去灰暗的生活轨迹里,保留那一抹橙色的记忆,这过分吗?过分吗?屠小海望着车窗外,一座座相似的城市和一张张相似的笑脸,从他面前飘过。他忍住了即将溢出的眼泪。
下了火车,屠小海站在兰州站的广场上,一时不知所措。西北大地冷冽的寒风,冻得他浑身发抖。这里便是她生活的土地,他看向周围的一切,这是一个与渔山岛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能去找她吗?她还愿意再向他敞开心扉吗?她曾说他是一双永远不会泄密的耳朵,因此她喜欢与他讲话。程橙说她来这座岛的目的,是想要拍摄一张海边日出的照片。她说她看了一篇王小波的散文,她觉得在一座荒岛上迎接日出,很有仪式感。屠小海在岛上生活了25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日出,对他来说日出就是天一亮,完了,就那么一回事。
“你想象一下,你在荒岛上醒来,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色喇叭齐鸣。”程橙的声音,如朗诵诗歌清澈庄严。
屠小海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到。
“你再想象一下,在黑暗尚未退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
屠小海闭上眼睛,努力想象她所描绘的场景。可惜他失败了。他只好撒了谎,点下了头。
屠小海理解不了她所说的仪式感,到底是什么。也想象不了她嫁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高大,帅气,富有诗书气?他还是相信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和她般配的男人应该遍地都是。这里可不像那座孤岛,人朝着一个方向走,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尽头。
夜晚他在火车站旁的旅馆洗澡时,他对着蒙上了一层雾气的镜子,幻想起了新郎的模样。可热气散开,镜子里却映出了一具丑陋不堪的身体,又黑又瘦,像一根烧焦的木头,杵在那。第二天清晨,他打开窗户,将准备好的红包抛向了窗外。红包内除了十张红钞外,还留有他给程橙的祝福,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不潦草,能看清。让它随风飘吧,飘到一个幸运的人手里。他不关心红包的最终下落,他只在乎这么做了,做了,就没有遗憾,就有仪式感了。这样,他就算参与了她的婚礼,他也来到了对方生活过的土地,他也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记。尽管这永远无人问津。
离开兰州前,他在火车站旁买了一袋橙子。回到岛上后,他舍不得剥开吃,只喜欢摆在那看,没日没夜地看。看着这些新鲜的橙子,总会让他想起那个曾站在灰色沙滩上的女孩。可是有一天醒来,他忽然记不起了她的容貌,他有些慌了,从兰州带回来的橙子,已经全部发了霉。他在丢弃这堆烂橙子时,想象起了她衰老后的模样。
不,她不能老去,她只能是一枚永远新鲜的橙子。于是在一个挂满了繁星的夜晚,屠小海把最年轻的她,带到了山岗上。他脱下她的衣服,动作温柔得像个绅士。她裸露地站在面前,身体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辉。小海伸出那只长满了茧子的手掌,抚摸她的身体,发出挲挲的声音。他勇敢地看向她的眼睛,发现那目光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海水舔舐着冰凉的礁岩,留下一团团翻腾的白色泡沫。她一动不动,身体任由屠小海摆弄着。一个凶猛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激起了一丈高的白色水花。在那瞬间,他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多么不堪的蠢事。
屠小海在他的幻想中强奸了她。他躺在荒草丛里,仰望着星空,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现在林杨和张可可的爱情,已经到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们扶着围栏,看见了那座被遗弃的小屋。一年了,它依然屹立在那,摇摇欲坠,却比他们的爱情还要长久。林杨回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在屋顶上嬉笑的场景,晚霞将当时的天空染成一片橙红色,风从海上吹来,风中带着一股醉醺醺的味道。他吻了她,在她的嘴唇上留下酒的味道。而在他们不远处的灰色沙滩上,在一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屠小海和程橙也在观望着日落。程橙唱起了歌,歌声飘向了最遥远的海平线,同那落日一起坠进了橙色海洋。她唱道: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还是看不清,在那些时刻
遮蔽我们,黑暗的心,究竟是什么?”
这一段拥有声音的回忆片段,曾昼夜不停地在他梦里循环播放着。
山顶的灯塔,向着遥远的海面投射了一束晦暗的光,夜幕渐渐降临,灯光愈来愈亮。屠小海幻想着她变成了一只天鹅,扑腾着白色的翅膀,飞到灯光落下的海面起舞。大海是她的舞台,他是唯一的观众。
夜色降临后,屠小海跑到山岗上去找他们,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海鲜宴。但林杨看到这个打着手电筒的人后,眼神戒备,像看一个陌生人。屠小海不合时宜的出现,让林杨扭头就走。此时远处的大海,出现了几只打着灯的渔船,它们在孤寂的夜色中,影影绰绰。只剩屠小海和张可可两个人时,张可可开口道:“小海,一年没见了。”
屠小海点了点头。
“我和林杨要分手了,不,就在刚才,已经分手了。”她像在自言自语。
屠小海依旧沉默,他的手电筒灯,照在了张可可鞋底下的一株野草,它被踩得折断了腰。她轻轻笑了一下:“你还是像个哑巴一样。”
“民宿里还有空房。”屠小海在黑暗中忽然发声。
张可可像是被吓到了,先是一愣,然后摇头说:“我不会回去,我要在这里待一整晚。”她的声音毅然决绝,容不得劝解。她悲凉地说:“去年这个时候我和林杨忙着谈恋爱,没有陪程橙看日出。我现在很想体验她当时一个人看日出时的心情。”
听到她的名字,屠小海心头一紧。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海边等待的画面。“你会着凉的,我回去给你拿件外套。”他急忙跑回民宿,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衣服,那是他在两个月前买的一件新衣,至今还没穿过,衣服上面没留任何人的味道,她应该不会嫌弃。屠小海手捧着一碗热腾的海鲜面,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柔和的灯光照着他前进的石板路。他漫步在街巷中,这个时间点,每家每户的门都敞开着,屋里头电视机播放的声音,传到巷子上,驱散了夜晚的寂寥。他与路过的那些亲切的邻居们打着招呼,这一刻他觉得,其实这座僻静的小岛也会有热闹的那一面。
他再次爬上山岗,发现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朝着山下的另一边望去,林杨挽着张可可的肩,正走在那条幽静的小路上。张可可一路哭哭啼啼的,林杨伏在她耳边轻声喃语了些什么,张可可蹲到地上,哭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们回了民宿,没有路过渔村。
屠小海轻笑着叹了口气。肩上的外套掉落在了地上,手中的那碗海鲜面,已经凉透了,他扔到了荒草丛,扔得远远的。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只是一个陌路人,也许偶尔会被想起,也许从未有偶尔。他捡起外套,沿着台阶向下,爬到那座被遗弃的发电房的屋顶。他现在要代替张可可,在这上面坐一整晚,直到看见日出。他深情地望向大海,回应他的却只有冷冽的海风和海潮声。他想要对黑暗下的大海喊些什么,又不知该喊什么,于是对着黑暗唱起了歌。
“于是他默默追逐着
横渡海峡,年轻的人
看着他们,为了彼岸
骄傲地,骄傲地,灭亡。”
他相信他的声音会飘过海洋,一直飘到那座西北的城市,以回应她当时留在岛上的歌声。等待日出之前,他依然编织着与她的只在幻想中的爱情。
他站立着,凝视黑夜下的大海,催促着出来啊,快出来啊!他焦躁地等待,等着茫茫黑夜变成了白天,然后天就一下子亮了。遥远的海平线上,未曾出现过太阳的轮廓。屠小海猛地转过身,发现太阳早已挂在天空,它在方向完全相反的天空上。他痴呆了片刻,然后捧腹大笑,笑得满脸挂满了泪水。日落与日出,怎会出现在同一个方向呢?远处的大海已经泛起了蓝色的光泽,山岗上的野草染上了盎然的翠绿,他看到屹立在山顶的那座灯塔,熄了灯,山岗后面的一座接一座的民屋,它们一齐从黑暗中苏醒。
最后,他看见了林杨和张可可,他俩牵着手,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屠小海挥舞着手臂,朝他们胡乱地呼喊些什么。也许他们没有听见小海的呼喊,从岛上回去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对方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