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大师

图片发自简书App

二黑又梦到黑猫了。

那只毛发油亮的迷一样的黑猫,坐在摇摇晃晃的一条腿快断掉的饭桌上。它舔着自己的前爪,碧绿的瞳孔一闪一闪的。二黑听说黑猫是一种邪物,见不得的。

倏地,它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二黑。于是它坐直了身体,眯起了眼睛,瞳孔收缩着。二黑被看的有些发毛,脑子嗡嗡响。

几秒后,黑猫跳下了桌,碰翻了大哥送给二黑的红瓷茶碗。

瓷器碎裂的声音惊醒了二黑。他揉了揉双眼,叹了口气。他知道邻居夫妻又在吵架了。这几天也不知怎的,吵架愈来愈凶,这破墙板隔不住音,每天都能被吵醒。

各种物件儿被掷扔出去的声音,丈夫打妻和子的声音,妻哭骂诅咒丈夫的声音,和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清楚,这场战争,要持续到半夜,以妻和子的抽泣声为结束。

偶尔他躺在床上听到隔壁夫妇造娃的声音,也渴望自己能抱着一具柔软的躯体睡觉,而不是现在这个棉花结团的潮湿的被子。但每当听到邻居吵架,每当邻居在上工时向他抱怨不能和工友一起喝酒时,他总是庆幸并且开始替邻居羡慕自己的自由身来。

那只猫的样子在脑里挥之不去,幽森可怖的绿色瞳仁,直勾勾望着自己,他又睡不着了。

一个大男人咋还能怕这?他安慰自己,却依旧无法消除记忆里那明晃晃的绿色瞳仁。

声息了。他决定,明天下午赶工,之后去请大师给瞧一瞧。


一整天二黑工作都心不在焉的,推砖车总能推倒,摞砖块总能摞歪,赚的钱还不够罚的。

工头骂骂咧咧地撵走了他。于是,二黑谢过工头,跑到破旧的澡池子赶紧去洗了个澡,穿好自己洗的发黄的麻布衫,赶去了算命大师的算命所。

算命大师姓黄,原是乡村野郎中,靠卖止疼药骗口饭吃。因机缘巧合看了一整本《易经》,深陷其中,感其中之妙,便能通过给人看风水替人找东西来挣点钱了。他发现原来算命可比看病挣得多,于是到处搜找《梦林玄解》、《三命通会》之类的书,也不看病了,闭关静修一月,摇身变成了算命大师,人称黄半仙。

二黑站在黄半仙的算命所门口,搓搓自己双手,回头买了一篮苹果,一双粗糙裂口的黑手从一卷纸钱里仔细抽出两张大的,递了出去。

他拎着苹果,在门口好蹭了一会儿鞋底的泥灰,才走了进去。

黄半仙正坐在东北角,细细品茶。

门口的小徒迎二黑进来,顺手把二黑带来的苹果放在了黄半仙的桌上。

黄半仙放下杯子,乜斜了二黑一眼,又乜斜了桌上篮筐里的苹果,请了二黑坐下。

四方桌上是暗花为卦象的墨绿色绒布,上摆大小罗盘三个,龟甲做镇纸,阴阳砚一块,纸笔多套,手盘麒麟铁狮子头核桃一对。

“来请什么啊?”黄半仙沉着嗓音,却依旧尖锐。

“解梦。”

“说说。”

二黑略有些紧张,双手规矩地放在粗布裤子上,手指却攥着一节裤子,似乎是防止自己手心出汗。

他顿了一顿,说:“我梦到黑猫了,是不是不吉利啊?”

黄半仙倚靠着椅背,右手摸着左手的玉扳指,声音慵懒,似是打发:“黑猫啊。。。你倒是细说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细说,我也好为你算上一算。”

二黑磕磕绊绊回忆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每说一句都不确定的抬头看看,而黄半仙只是静静听着,不发一语。

大抵是与兄争家产,嫂嫂要拿大头,于是一家人争吵不休。近几日工地又多活,吃的少干的多,工钱也欠了俩月,近而邻居又常吵架,闹得自己睡眠不足之类。

黄半仙心不在焉似的,翘着脚抖着腿,双眼只是看着自己的玉扳指,偶尔抬头乜一眼二黑。但当他听到老人房子在坟地附近时,他突然向椅背上重重倚了一下,坐姿端正,双眼紧眯,直勾勾看着二黑,若有所思。

待二黑讲完,黄半仙给二黑端了一杯茶,沉声道:“黑猫的事暂且不说。我倒是算得你近日有灾,虽不重,但总是要出点血的,可是要注意一些。黑猫嘛,倒是有喜丧两说,梦到也只是说明一种预示,发生得发生不得,还要看以后了。这样,你再梦黑猫,再来找我吧。”


二黑在工地推砖车时,车轮出了问题,二黑被车压了脚。工头准假七天,怕是再回到工地工作就已经丢了,又因伤不得喝酒,他整天坐在院里唉声叹气。那个黄半仙果然是准啊,下次遭灾可是要问问怎么解才好。

正饮水消愁,一只黑猫沿着院墙走了大半圈,喵喵叫了两声,跳到院外了。

毫不耽搁,二黑拄着拐,连蹦带跳去了算命所。

黄半仙正给一大户人家算着。二黑被请到了屋角一小凳坐下。他摸索着自己的口袋,掏出来几张皱巴巴的纸钱,这次要消灾,也不知钱带的够不够。他看着黄半仙呜噜呜噜说着一堆听不懂的名词,加之屋内熏香,二黑竟睡了过去。

过了大半晌,二黑被饿了起来,抬头一看。大户已经走了,黄半仙正和三四个小徒围在桌边吃饭。

他揉着酸麻的腿,颤巍巍站起来。隔着老远悄声叫着黄半仙:“大师,大师。俺这个事……”

“啊,忘记了忘记了,快来坐,吃两口吧。等了那么久,怕是饿坏了吧?腿怎么还受伤了?”黄半仙站起身,一脸谄媚和歉意,招呼二黑过来坐。

二黑连连摆手,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离桌一两米的位置。

“您算的太准了,我还真是遭了灾了。就这腿,差点就折了。”

“请坐,请坐。”黄半仙擦擦嘴,请二黑坐在八卦桌前,自己坐在了对面。

二黑很神秘地说道:“我今天在家看到黑猫了,是真的黑猫,不是做梦。围着俺家院墙走了大半圈,还叫了两声,您说是咋回事啊?”

黄半仙抬起枯瘦的右手。双眼眯起,禁盯右手。他掐指一算,冲着二黑直笑。

“大哥,怕是你要发财了。”

“发财?黑猫不是个邪物吗?”二黑一头雾水。

“自古,黑猫就是能辟邪的神物,使妖魔鬼怪不敢靠近,还能为主人带来吉祥。所以,在古时的富贵人家,都有养黑猫,或者摆放黑猫饰品的习惯。你所听到的都是人们瞎传的。不可信,不可信呐。”

二黑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黄半仙又开口了。

“近日,你们家应该有变故。你能拿到不少钱啊,发财之兆啊。生辰八字就指出你后半生好命啊。恭喜恭喜。”

二黑咧开大嘴笑了笑,拄着拐鞠躬,还一口一个“大仙”。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来,递给黄半仙。他似乎不记得自己没有给黄半仙看过自己的八字。

黄半仙哈哈一笑,握住了二黑的手:“大哥,这钱等你赚着了,您再来送,这说明我算的准啊。”

二黑谢过黄半仙,一瘸一拐回家了。

黄半仙看着他的背影,两手一背,冲着门口说:“哼,二傻子。”


果不其然,嫂子又要分家产了。这次都把老爹领到了村长家里。

嫂子点头哈腰冲着村长笑:“之前都是我不对,怎么能这样对俺大兄弟呢?都是俺不对,都是俺的错。这次啊,我们不吵了,不吵了。我跟我那口子也不吵了,我赔礼。这地啊,我们也不要了,老头的存款啊,也不要了,都给大兄弟。”

大哥赶紧拉她坐下,一脸尴尬。他扭头低声骂着自己的媳妇,媳妇一甩手打开丈夫的胳膊,坐直了,依旧冲着村长笑。

村长拿着脑子扇风,思忖半天,才道:“老爹和二黑怎么看?”

老爹知道自己身体大不如前,还得指望着这个唯一的媳妇吃饭,而且这媳妇还给自己延续了香火哩。本想把多的给媳妇,现在媳妇态度突然转变,他也不晓得是怎回事,也只是点点头,不发一语。

二黑摩挲着自己的拐,思绪万千。黄半仙的卦果然灵验,这次嫂子突然不要这些家产了,也不知是因为啥。事出突然,这笔钱也是不能直接收下的,还是先问问吧。

二黑刚要张口,嫂子一下子跑过来,嘻嘻地笑:“大兄弟,我也是为你好,你这岁数不好找媳妇,拿着钱买个媳妇延续香火也是好的。你嫂子还有两个孩子养,也是需要个大屋不是?爹房子就归我们了,爹我来养。”

能出这么一个孝顺的媳妇不容易,还能一心想着养公公,这是不多见的。

二黑看着这样的嫂子,心里激动无比,冲着大哥说:“哥,这笔钱,咱一家一半,地也一家一半,你们人多,还有两娃,也不容易。我一个单身汉,用不着多少钱,这些够我用的了。”

大哥大嫂劝不得,也是满怀歉意的收下了。

二黑冲着大哥傻呵呵笑着。这黄半仙可是真灵,一下子手里多了这么多钱,自己可以多喝几日了,工钱也先缓几日再要,眼下还是要去好好赌几把。

两家关系突然变好,串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大哥出门耕地,二黑来还东西,看着大哥的娃坐在门口哭。

“这是咋啦?”

二黑连忙跑过去,抱起娃来给他擦鼻涕眼泪。

这娃抽泣着,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我们家闹鬼。我妈,我妈不让我说,还打我。”说完又嚎啕大哭。

二黑抱着他去了合作社,买了两块糖,渐渐止住了孩子的哭声。

孩子说,晚上出来上茅房,总听到柴房门吱呀吱呀的,门内还悬着火。他不敢一个人看,就去叫爹娘,但是爹的屋被上了锁,窗也关了。早晨起床,爹娘都去柴房看了,啥也没有。弟弟也说自己没看到。

二黑听完,坐在大哥家门口和孩子玩了一阵,等到嫂子从地上回来,和嫂子说了娃哭的事。嫂子似是有些担忧,悄声和二黑说怕是娃魔怔了,被鬼附身,还是请二黑去请大师来给看看比较好。

第二天,二黑就请来了黄半仙,黄半仙从挎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罗盘,在柴房里站了站,之后又让小孩坐在烧热的炕上,用烧热的柳条枝撒在小孩周围。让大人们准备五张大钱,放在他手里,他念了几句咒,钱就不见了。随后他让大人们都出去,自己和小孩子单独在房间里,门窗都要用布堵严实了,他要开始请神驱魔了。

二黑站在门口焦急的望着屋内,听着屋子里隐约传出来的呢喃,猜想大概是大师在念咒吧。

倒是嫂子心放的宽,坐在地上编起筐来。

一炷香的功夫,黄半仙就走了出来,小孩子捧着一块糖饼,吃得专心致志。

嫂子冲上去握着大师的手连连道谢,眉眼里尽是笑:“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大师反倒抽出双手反握住大黑嫂的手,轻轻拍了拍,又怕别人看到,随机迅速抬起手摆了摆:“夫人莫担心,我已在屋内贴了符,孩子的事不必担心了。接下来,你们只需要在每个屋都挂一枚明代铜钱,妖魔便不敢再来烦扰您嘞。”

“明代的铜钱?上哪儿找啊,我们这些大老粗又不懂这个。”二黑摸着后脑勺,向大师求助。

“正好,我这里有几个,你们拿去。只是这铜钱有些贵,一张大的买一个。”大师从箱中翻出几枚古旧的铜钱,满是污秽。

嫂子跑进屋,不多时,拿出了三张大钱。

二黑拦住嫂子,低声说:“这个价也太高了。送神五张,再掏三张,这日子该咋过?”

嫂子一把把钱塞给黄半仙,回头冲二黑说:“不贵不贵,孩子命捡回来重要。”

她送黄半仙出了院门,临别,还冲黄半仙媚笑了一下。

二黑站在嫂子身后,一直鞠躬,也不管黄半仙看不看得见。


二黑手里攥不住这么多钱,生怕自己把娶媳妇的钱都造没了,就去城里钱庄存了一大半,自己拿着另一些挥霍去了。就这么工作几日,挥霍几日,日子滋润的不得了。

大哥一家四口却搬进了老爹的破屋,五个人挤在一个炕上,原先的房子也就那么闲置了。二黑倒是不明白大哥一家人这是做什么,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跟老头子挤破屋。

不多时,老爹的破屋就被拆了,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按着人头算钱分发了大笔拆迁款。一家人又搬回了闲置半年的屋子。

二黑向大哥大嫂道喜,心里却开始有点不舒服。当时非要分老人的财产,还偏把破房分给我,我还不乐意要。之后二黑又有些怨黄半仙了。明明说自己要发财,怎没说明白是怎么个发财法?我当时要是还要这个破房,发财的不就是我自己了吗?还是说黄半仙能算出来的就只是老爹的财产?这么说来,黄半仙的道行还是不深啊。根本算不到这么远的事。

大哥拉着二黑喝了一晚的酒,嫂子做了一盘又一盘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撑不住,提前睡了。

大哥红着脸,慷慨激昂:“我这辈子,就是命好。除了娶了你嫂子。你嫂子给我生了俩儿子,怎么养?咱这么穷,没法给娃们娶媳妇。现在好了,你哥翻身了。对不住了,兄弟。”

二黑也听不出大哥说的话的意味,只是陪着大哥笑。

一杯接一杯,终是喝得醉透透的。兄弟俩勾肩搭背,各自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这时,一工友突然冲了进来,门也不敲。

“大黑,大黑,你媳妇跟着人跑啦!”

大黑哭笑着拍二黑的肩膀:“跑了,她跑了,你听到没,跑咯跑咯!”

他喝醉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听到了什么。说完,突然睡倒在桌上。

二黑倒是一下子酒醒了,这话如同一盆凉水,一下子浇醒了他。他猛力推着大哥,却怎么也推不醒。

没有办法,他跟着工友连忙追大嫂去。

马身后的破车板坐着一男一女,在山路上一颠一颠。点点萤光比月光更能照亮树叶丛生的林间道。

大黑媳妇半倚在黄半仙身边,痴痴笑着。黄半仙则捧着自己的挎箱,不时打开看两眼,里面整齐地摞着一捆捆纸钱。

终于,马车走出了这小道,来到了盘山路的一段。

“终于是走出了这破村,马上就能重见天日了。”黄半仙看着宽广的道和明亮的月亮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那天,一个男人照旧来到大黑家,推开柴房,一把抱住了门后的女人,迫不及待的快乐起来。门被推着吱吱呀呀响着,挂在上面的灯也摇摇晃晃。

过后,两个人拥着轻声聊天。

女人有些担忧地问:“你说二黑能上当吗?”

“没问题,他不是受伤了吗,且确实发了财啊。他信了我算的卦,之后自然也会再相信我的。正所谓先审后敲,急打慢千。隆卖齐施,敲打并用 。十千九响,十隆九成 。”

女人听不懂他说的话,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凉,自己扎了二黑推车的胎,还把黑猫扔在了二黑家,这黑猫可是秽物,别再回头招惹自己。

男人瘦黄的手轻拍女人,眼珠子却一转一转的,又不知算计着什么。

“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拆迁款的事啊?”女人突然问。

“那个啊,我大舅在对面施工队工作,听说要拆掉这边房子扩建小区,我这不是就告诉你了嘛。咱俩也一年多了,好不容易怀了,抓紧时间走吧,别跟这傻子过日子了。”


是夜,大黑媳妇躺在木板车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的美。

黄半仙却抱紧自己的箱子,一把把大黑媳妇推下了车。

“你个臭婆娘,还想和我分钱?”

大黑媳妇还没反应过来,睁着大眼,一下子滚下了山。

二黑正好跑了过来,老远看到黄半仙把嫂子推下了山,恨得是牙根痒痒,冲着黄半仙破口大骂,突然他不跑了。站在原地,眼睛瞪得老大。

马嘶叫着摔跪了下来,马车失了控,滑下了山,跌落悬崖。

伴随着黄半仙的惊喊,一箱钱哗啦啦飞散山岗。在月光下那么美丽。

大群鸟被惊起,扑啦啦飞出崖下的林。

待到重新安静下来,二黑和工友慢慢走了过去。

映着柔和月光,悬崖和山下的林变得不再瘆人可怖,反倒透着一股子静雅幽然。

二黑向崖下望去,月光照不清山下的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崖边两张纸钱,正好卡在石缝之中。二黑爬过去,双手颤抖着捡了起来,嘴唇也哆嗦着。过了许久,东方露出鱼肚白,二黑才回过神,连滚带爬下了山。

白天二黑和村长带着警察署上了山。一下子来了三十好几个人,山上山下都搜查了一遍,只找到了已经摔死的大黑媳妇,和她身边的绿瞳仁的黑猫。

黄半仙和那箱钱,却成了一个谜,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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