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的老人

老王独自住在那个山窝里。他站在窗口,看着山崖上的那棵朴树,他看了十八年,他来的时候,那棵朴树才齐腰高,如今,树冠已高过了屋顶。

进村的时候,我必须过那条流淌着曹娥投江救父尸凄惨故事的曹娥江。原先,那里仅有一个渡口,江面上终年飘荡着渡客与艄公“船有否?”……“我来了!”的对话。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个美国老太捐资建造了一条水泥桥,成为我国第一条独塔斜拉桥。四邻八乡的村民们都赶来看桥,他们在桥上欢欣雀跃、载歌载舞,从此告别过江摆渡的岁月。曹娥江因有这一老一少两个善良女子的故事和传说,更显得温婉、秀丽和动人……

入村的路越走越窄,路面出现一滩滩水洼,在车轮两旁开出泥花。当我拐过山垭的那条弯路时,老王养的三条猛犬便耸立在高坡上声嘶力竭地狂叫起来。那条弯道,是猛犬监控的界口,一旦有人进入,三条狗就会狂吠报警。

上坡的山道是一条黄土路,山坡上流下来的秋水,已将路面冲出一条条水沟。车轮不时在原地打转,将泥丸子甩出路面,只能蛇行一样,慢慢爬进那个山坳里去。

老王的三条狗,取名:山。村。月。

山山是远山的一个僧人送给老王的,披一身花白长毛,两眼发出凶悍而痴呆的黄绿色光,体型庞大,状如西伯利亚的哈士奇雪橇犬,据说是一条狼和狗杂交的后代,常在山窝的深夜发出呜呜的狼嚎声……

村村是当地的一条土狗,毛色焦黑中藏褐色斑纹,两眼乌黑暗沉流露鬼色,体型瘦削,肌肉紧凑,行动敏捷。村村狂吠时,压低头,两眼圆睁,双爪刨地作冲刺状。

月月是个混血儿,是山山与村村交配所生的爱女。月月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毛色如小黄牛,体格健壮,肌肉鼓凸,两眼橙黄如虎眼,凶煞之光深不可测。其性格爆烈,狂吠时东扑西跳,将铁链子晃得哐当响。

这一家子有个共同的爱好:非鱼肉不吃。章镇人有个习惯不吃鸡头,老王到镇上收集来,一包包拎回家喂狗。山山贪馋,胃口又大,鸡头扔过去,半空接住,咔嘣一声,鸡头鸡脖就入肚,一口气能吞下十七八个鸡头。村村和月月不一样,给了鸡头不闻、不舔、不吃,静静守在地上,直到傍晚六点以后,母女俩才用爪子拨到嘴边,开始慢慢享用……三条狗有一个共同的性格:除老王外,翻脸不认人。不管你给喂它们多少美食,也不管你跟它们相处多久,只要你一转背,它们就狂吠,露出凶神恶煞之气!

三条狗成了老王的精神伴侣。它们不遗余力的狂吠声,充满了穿透力、震慑力,能驱散阴森森的气息,使得荒凉的山窝子贮满暖暖的阳光。

十八年之后,方圆十里的乡民们都知道老王是个大城市来的上海人。他是上海黄浦江畔一家著名的旋转餐厅的老总。1961年老王16岁那年当学徒切菜,13年后登上大酒店老总位置。50岁后,上级领导叫他让位,他无可奈何地把位置让给了年轻人。老王当时想不通,50岁正是经验最丰富、可以大干一场的年龄,怎么叫我下岗了呢?那些嘴上无毛的小年轻能当好家、撑得起台面?果不出所料,没多久,酒店经营不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有点醉汉摇摇晃晃站不住脚的景象,领导又来叫他出山。经过老王的一番调理,酒店重又恢复元气,客户开始回流,旋转餐厅又欢快地旋转起来……没想到,领导又叫他让位。老王说起那段工作经历,语气变得沉默冷静:我是三上三下之后决计离开那个倾注了半辈子心血的工作岗位……第三次领导请他出山,他跑去一看,旋转餐厅已经瘫了败了,连他当年亲自采购的一把德国菜刀都不见了!老王对领导说:我已回天无力,不干了!我只有离开,让年轻人破釜沉舟地去干吧!

老王真的走了。

他要去寻找一块桃源般的清静之地,去过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他到云贵高原、南岭山脉、武夷山、秦岭、巫山等全国各地搜了不少地方,最后老王在曹娥江畔、万古丹经王魏伯阳的炼丹之地找到了这个心仪的小山窝,落了脚。


又见炊烟起。

我在鸭塘收了鱼竿。水塘蓄了一池竹林淌来的山泉,清冽的水面上浮游着老王养的一群鸭子,羽色皆干净亮丽。这山窝朝西,三面环山,太阳从竹林后面升起,阳光照进山窝时,已是午后,日已西斜,天日便显得短。

老王有一手好厨艺,锅勺翻炒之间,已整得一桌酒菜,全是上好的无农药污染的绿色食料。鸭子是水塘里捉的,无鸭棚,终日游荡,是野鸭。鸡蛋是半坡土鸡下的,那鸡在坡地草丛捉虫捉蝶扒蚯蚓吃,蛋黄可以用三指从蛋清中捞出,放在手掌像皮球那样赏玩而不散,下油锅翻炒,蛋色金黄。鸽子栖于山林,与斑鸠比翼飞翔,胸肌极肥厚壮实。老王捉了一只山塘鳖炖蹄髈,那油皮柔润如果冻,一瞧就知道土猪肉,入口即化。笋是竹林挖的,是冬笋,一般人挖不倒,只有看得出细小土裂缝的明眼人才能挖到。那野菜,是路边随手拽的,滚水一氽,拌香干,滴几滴麻油,香脆可口。我在鸭塘钓的六条银鲫,瞧那鱼鳞,闪亮如丝绸,正好熬一碗鱼汤,老王在鱼汤打了一只蛋,撒了一把葱,转眼喝得碗底朝天……

酒是杨梅酒。杨梅是后山摘的,粒粒圆实饱满。酒是老王与酒鬼村友一起烧制的。用玉米拌了酵母,大缸发酵七天,倒入蒸笼蒸酒。老王帮着烧火,木柴烈火熊熊,满屋酒香弥漫。蒸笼上覆了只大铁锅,浇了冷水,酒气遇冷凝成酒汗,一滴一滴沿着铁锅往下滴,那就是高粱烧老白干,头遍烧的叫一曲酒,二遍烧的叫二曲酒,烧过三曲,酒糟就拉走喂猪了!

老王说,喝酒先要呡一口含在嘴里,不刺不辣,柔柔的,绵绵的,咽下去,一条热线直贯丹田,那就是好酒。

每一天,老王都离不开酒。太阳照进那个山窝,老王才起床,理理地头的一些杂活,往草坪的空地上撒几把玉米,给狗扔几只鸡头后,便驾着那辆能挡风挡雨的三轮电瓶车摇摇晃晃到镇上去。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朋友开的小酒馆里。两碟酒菜,一瓶酒。几个老朋友凑在一起喝,听镇上人讲曹娥投江救父的孝女故事,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听魏伯阳炼丹成仙的传说故事,听谢安边弈棋边指挥八万兵力打败前秦百万军队的淝水之战故事,听铁锄山庄的挖掘机挖到阴沉木、挖到宋代青瓷碗的发财故事……酒喝完了,故事听完了,老王便到镇上去兜一圈,领领市面,探探消息,然后收集一些鸡头,再带上两碟酒菜,回到山窝去……晚上,看完新闻联播节目之后,月儿上了林梢,老王就开始喝夜酒了,他一个人慢慢呡,慢慢啜,慢慢喝,一直喝到凌晨,才睡去。

有人陪他喝酒,那是老王最开心的事。那晚,老王从箱子底捧出了一堆照片和封存着美好记忆的MP4。照片是他在黄浦江畔的旋转里拍的。老王站在正中的位置,两旁是五星酒店的一帮帅哥美女。还有上海市长、宝钢老总、部队首长等高层领导和众多明星握手的照片。那时的老王,西装领带挺括,尖头皮鞋贼亮,身段腰板笔直,是个有奶油味的美男……

MP4记录着老王在山窝十八年中最美好的一段往事。那一年油菜花开的季节,一位在上海市政府办公室供职小学同学,得知老王在曹娥江边的山窝里隐居,便一手策划了一场同学会,一齐去看老王。这个消息,让老王喝了通宵酒,兴奋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老王到镇上去做了一条长长的鲜红的横幅,他把横幅挂在竹林上:缘——热烈欢迎永安子弟小学的同学们。

大巴车开来了。经过那条窄窄的村路时,同学们都下了车,前后察看、指挥司机左右腾挪缓缓前行……宁静的山村突然来了一车四五十号人,村民们都出来张望。

相隔半个多世纪,已是对面相见不相识了。许多同学从老王面前走过……一回头才认出,于是一声惊叫,紧紧握手。阳光下,老王的一头银发,显得格外的厚重、亲切。

永安子弟小学是半个世纪前,上海永安百货公司老板创办的,属于一家贵族子弟学校,享受着上海滩屈指可数的优越求学条件。那时,同学们穿着的是学校统一发的校服,六一过节,整个学校张灯结彩,十分隆重,学生们还能分得一份精美的礼品……这帮贵族学校出来的同学,大多拥有体面的人生:国企高官、银行行长、大律师、医院院长、知名作家、国学教授、旅外博士……

这一天,这些大城市来的头发花白的老同学,个个变成了乡村里的老顽童:拍照。爬山。挖笋。扑蝶。割菜。杀鸡。逗狗。逛田头……喝酒肯定是压台戏。喝了酒,一片蛙声,老故事泛滥成灾,激情主持催动交谊舞、广场舞、抒情歌唱……上演一幕幕动人场景。

老王对我说,他破天荒搬出了这台手提电脑,从没给村里的人播过这部片子。瞧着这部充满回忆、充满怀念、充满人生美好时光的MP4。老王戴着老花镜,边看,边喝,边解释。夜渐渐深去,月郎朗照耀着宁静的小山窝,不知不觉,一坛杨梅酒喝光了。

凌晨时,听到了狗呜呜的哭声。披衣下床推开窗,只见月光下,村村站在窗外摇动黑尾巴。平日里,村村总是跟老王睡在一间房,它趴在床底下,头对着门,一动不动守护着老王的安宁。那晚,老王喝多了酒,把村村关在了门外,它就趴在门缝里呜呜地哭。村村一哭,月月便狂吼起来,山山也仰起脖子发出狼嚎声,三条犬一起吼,山窝里彻夜回荡着凄惨的狗叫声,而老王却沉沉地睡着。

十八年前,老王辞职后租下了那个小山窝。他卖掉了上海市区的一套房子,又凑合多年积存的年终奖励金,在山窝里盖起了一排二层结构的水泥房,打算搞农家乐,大干一场。当年,老王才五十出头,还有精力,期待东山再起。一开始,老王的农庄还真红火过一阵,尝到过创业红利的甜头,但红火的场面并没有给老王带来好运,而是曲折和磨难接踵而至。

先是来了一位少林寺的老尼姑。她在山窝的丛林里转悠了半天后,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她跟老王商量,给他一笔不少的钱,叫老王把山窝让给她兴建寺院。老王执意不让。

老王租下的这个山窝,原是一处荒废多年的寺院旧址。那旧址恍如隐藏在山林中的一个朦胧而悠长的梦:究竟叫什么寺,兴建年代,毁于何年等都无从查考。有的村民回忆是奉公寺,有的村民说是五国寺,众说纷纭。有一点可以确证,这里是寺院的遗址。

老王看到过,后山的密林中埋着100多只和尚圆寂的大缸。缘此推测,早年这里寺院规模宏大,僧人众多,香火很旺,是个佛教圣地,难怪老尼姑会看上这块风水宝地。

那年,老王挖土建房,挖出了三只青瓷大碗。消息不胫而走,引得村民纷纷前来挖宝,居然把山脉龙头给挖塌了!

贫穷的山村易患红眼病。老村长的侄子看到了老王搞农家乐的前景,强行开进挖掘机,大兴土木,打下一百七十多根水泥桩,盖起了五栋会所别墅。村民为保护寺庙旧址,集体上访阻止。过不多久,老村长被逮走了,他侄子也于一场车祸中丧生……那一天,流经村庄的曹娥江边停满了警车,通往村子的桥头也被封死,五栋会所被强行拆除!

那段日子,老王行同嚼蜡,吃了不少刁民的苦头。有挡路断路的,有偷鸡摸狗的,更有黑道深夜来威吓,叫他搬出山窝回老家去,但老王死守不放。

深秋的一个早晨,老王听到了敲门声。打开一看,是个面目慈祥的僧人。他头顶九颗戒子,身穿金黄袈裟,手持沉香木佛珠。老王甚是意外,本无相约,从何而来?僧人对他说,这里是一条青龙环抱的山岙,你建的房子正好在青龙的爪子底下,别人是夺不走的。说完,僧人轻身离去,步履迅捷。

几天后,山窝里开来了三辆轿车,市领导带了一帮人来看望老王了,鼓励他来乡村投资开发农家乐,带动村民共同致富。新来的村长是个有见地的部队复员军人,他把一条水泥路修到了山垭口,把电线和有线电视拉到了老王的家门口。那个冬季明亮而温暖,老王睡上了电热毯,看上了新闻联播,还和前来探望老爸的儿子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看了喜气洋洋的春晚。

老王对我的建议思索了很久。他打开一只大口瓶,将兰花豆倒进塑料粉碎机,按动电钮。兰花豆在塑料斗里欢快跳动,一会便不跳了,扬起一阵褐色的烟雾。老王用勺子舀了豆粉放进嘴里,慢慢呡着,他掉了牙齿,嘴瘪了,咬不动豆子了。我闻到了房子里发出的一股霉味。

老王的房子地基下沉了,屋顶盖的五孔板拉开了缝,下雨天雨水就沿着裂缝往里钻,老王只能找木桶、脸盆、坛坛罐罐接雨水。老王的床也时常搬来搬去,躲避那些滴答作响的雨滴……


我对老王谈了静虚村的构想。养一群蛙,载一片桃林,盖一些黛瓦白墙的院落,再现农耕文化情趣……春看桃花油菜花,夏赏田荷朵朵开,秋闻桂香赏圆月,冬看腊梅熬白雪……吃的是半坡土鸡、山水银鲫、黄泥竹笋、溪流麻鸭、越龙腐乳、农家土猪,绿色果蔬,喝的是后山野茶、高粱烧杨梅酒,住的是农家民宿,让那些在大城市含泪奔跑的老板们,那些挤地铁上班的漂沪族,到这里来,投入到农耕文化的怀抱中去,静养心灵,诗意生活,享受美好人生!还有……


老王听了呵呵一笑。沉默片刻说,我老了,不想再大干了,我只能养一群鸡,用鸡蛋换酒喝了!

离开老王的山窝,我奔跑在高速公路上时,正遇上一场天动地摇的大雨。台风带来的暴雨裹夹着闪闪雷电倾盆而下,秋风扫落的枯叶漫天飞舞。回到上海家中,洗漱完毕时已近子夜。听得手机滴隆隆隆一响。

打开手机,老王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微信:欢迎有智人士前来山庄开发创业,本人免费提供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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