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夜晚总是让我恐惧。听些歌,然后想方设法骗自己睡着。这谈何容易呢,好在拖得久了,累了也能昏睡过去。
一想还是痛。
——猫三日记
这是失恋第多少天,猫三已经不数了。昨晚她十二点躺下,失眠了三个半小时,浅睡了一个半小时,说了两个小时梦话,又一次踢掉了被子。七点钟她准时爬起身来。从地板上捡被子的时候,想到刚刚又梦到他了,猫三骂了句娘。
猫三洗了把脸,向镜子里那双瞳仁看进去。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他的脸了。镜子,妆台,脸盆,一切都似曾相识,惟独曾在镜子里的他的脸,丝毫没有头绪。
七点零八分,她开始掉眼泪。水龙头开着没关,水声哗啦啦响个没完,她索性把水开到最大。这个月的水费账单和他那张找不到五官的脸交替出现,她越发止不住痛哭。
这时候,猫三泪眼朦胧地瞥到镜中的自己——这厮压根没陪自己一起在哭!镜子里的猫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镜外的自己,一脸今天天气不错的样子。镜子外的猫三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但她毕竟忙着哭,气愤化成悲伤,她又哭得更委屈了些。
“喂,你尽管哭啊,哭就记得起他的脸了。”镜子里气定神闲的家伙居然还先开了口。
“你……你以为我不……不懂这道理吗,只……只是……”
“不不不,我不是在嘲讽你啊。我是说啊,你哭得够多,我就设法让你记起他的脸。”
“……”
“别这么看着我,我说到做到。”
“那……那多少才是够多。”
“喏”,镜子里的猫三朝妆台角落的茶缸努了努嘴,“装满那个为准罢。”
“成交。”镜子外的猫三答应了,这个决定花去她一秒时间。
七点十三分,猫三捧起茶缸,第一颗掉进去的眼泪在底部发出吧嗒的声响。猫三长这么大头一回这么专心致志地哭,这回不像从前,没有人给她糖,没有人给她玩具,没有人给她讲笑话,没人打扰她。悲伤取之不竭,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简直忘了自己本来为什么开始哭,仿佛理由根本不重要。
她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满,太多东西需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十分钟过去了。猫三肿起来的眼扫了一眼茶缸,里面已经小有所成。但那股悲伤不问出处的劲头就快过去了,她察觉到自己起初嘹亮的婴啼正向抽抽搭搭的林黛玉靠拢。得想想办法才行啊,她瞟了一眼镜子里的家伙,暗自转开了念头。
猫三开始回忆那些与他有关的琐碎。打从失恋以来,那都是些她避之犹恐不及的细节,他煎的荷包蛋的味道,胡茬蹭在自己脸颊上的触感,还有无数个早安午安晚安。连手里的茶缸也纠缠着些许他的事,那时他总逼自己在睡前喝点牛奶,她总要不情愿几个回合,这茶缸就在俩人中间推来推去。最后总是他的手端着,她的嘴接着。想到这里,猫三终于又底气十足地哭上了。哭声前后衔接得不太自然,镜子里原本忙着修指甲的家伙朝这边投来惊悚的一眼,好像这是头一次看到镜子外的猫三。
“喂喂,适可而止罢,别为了张旧脸,把小命搭上啊。”镜子里的猫三好言相劝。
但镜子外的猫三忙着回忆和落泪,哪顾得上这许多。她想到与他吵架,跟闺蜜打的那些电话,言语间脏水一桶一桶地泼在他身上。这些前后支撑猫三又多哭了五分钟。
茶缸将将满了一半。其实这也算海量了,猫三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眼泪。这半茶缸清澈透明的液体,倒映着她红肿的眉眼。她感到自己像块脱水的海绵,身体里所有有质量的东西都挤到茶缸里了。
只是,“怎么会还凑不够一茶缸呢”,猫三想,“这不可能。”
“不可能!”她又想,“一定能凑够一茶缸,必须要凑够一茶缸。”
猫三使出浑身解数。她打开了记忆的黑匣子,翻箱倒柜地,把落满灰尘的丑事祸事倒霉事通通搜罗出来,设身处地地回想了一遍。写给王小虎的情书被班里的促狭鬼翻到当众宣读,在操场上遛弯被不远处打闹的孩子丢石子打破了头,入学考试因为一分之差没能被心仪的学校录取,诸如此类。
但她随即发现,这些压箱底的情绪存放了多年,大多已经失效了。就拿王小虎的事来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后来王小虎蹉跎了五官,辍学成了一个杀猪的。这就使得猫三回想起来,不仅不想哭,反而有些想傻笑几声的意思。
真正生效了的,反而是被孩子丢的石头打破头的那档子事。那个孩子是谁,为什么丢那块石头,她都不清楚,她只依稀记得一个飞快逃窜的背影。以及,在白得晃眼的灯光下,医生用针线缝合头皮伤口的画面,打麻药时的剧痛贯穿颅骨。猫三被这种痛折磨哭了,她再一次放开喉咙,好像学着回忆里的自己一般。她的哭声贴着墙壁飞行。
“快半小时了,真了不起。”镜子里的家伙耐心地等待她哭声放弱,才支声。
猫三没有答话。她感到筋疲力尽,喉咙里灼痛,像是刚有一道火经过那里喷出来。茶缸已经装满了三分之二,她盯着自己憔悴的倒影,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明白的罢,你所有的难过加起来也不过半茶缸,”镜子里的家伙瞟着猫三,“所以,干脆忘了他好了嘛。”
猫三恶狠狠地回看过去。
“我说放弃了吗?!别随随便便下这种结论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了解我吗?!”
猫三端着茶缸,在屋子里四处游走。他搜罗着房间里所有曾经打上他印记的物什,死命回想着,他做饭时开抽油烟机的样子,他雨天跑去关上窗户的样子,他在阳台的藤椅上不小心睡着的样子……但是这一次,这没能奏效。猫三一滴眼泪也没能再流出来。
猫三闯进卧室,干脆躲在了里面,没有勇气再回到镜子前。她埋首在枕头里,头发乱糟糟地。难道一切真的如镜子里头那混蛋所说吗。难道我的痛苦真的只能装满半茶缸吗。问题不断跳出来,她却不敢试着回答。
过了许久,她偏过头,看着床头柜上那个装着眼泪的茶缸,然后散漫的目光慢慢锁定在茶缸旁边的一瓶矿泉水上。
“满满一茶缸,满意了吗。”猫三把茶缸放在妆台上。
镜子里的猫三面无表情地对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难过只有半茶缸,你非要用不甘来装满它,也拿你没办法。现在”,她一字一句,“想清楚了,你真的想要记起他的脸吗?”
“你说罢,怎么做。”镜子外的猫三嘶哑着嗓子,这个决定花去她三分钟。
“很简单,他每天上班都故意路过你家楼下。大约七点五十五分。你每天八点出门,今天早出门个五分钟就会见到他,那时自然记得起他的脸。”
猫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上面显示即将七点五十一分。
她捧了一捧水,又洗了一遍脸,把水龙头拧紧。然后站直了身子,对着镜子里的家伙说了句“谢谢”。之后没有人再出声。
镜子外的猫三端起妆台上的茶缸,底朝天地全倒进厕所里,看都没再看一眼。走到镜子前的时候,她又瞟了一眼挂钟,上面显示七点五十四分。
她试图把镜子拆下来,但是做不到。她想了想,去厨房取了把圆凳,用凳子腿把镜子敲碎了。碎片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她开始打扫。
八点钟,猫三准时出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