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3

陈源笔记

一樽对月

在陈源,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上午与下午,看天色是辩不出来的,天空如同铅山的连四纸一样,总是显现稀饭刚煮沸时的那种乳白、莹辉,谁不会在这种色调里受诱惑呢?既然犯晕了,就好好地静处。

尤其,窗前的麻雀喜欢沿框边跳来飞去,左三步,又右三步,自个儿华尔兹,它那灰色的肚皮,让我一阵阵地麻醉。隔着玻璃,不敢去打扰它。想必它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爬起床,盯上它了,久久的一种邂逅。对了,我就一直这样沉浸在我臆想的一角,听不见老钟嘀答声,手机也插在充电器里,起床后已经喝过一碗鸡蛋拌米糊,就不会刻意去查是几点了。反正一天又一天,都像是装在一个框里,时间去哪儿了?是上午,还是下午呢?

这种日子,是我蹲在陈源家门前的山坡上,才品读出来的。寒假,我献给了陈源,一直呆呆地当众孤独。我奔着一个“源”字而来,引水思源嘛。因为我出生于斯养于斯。陈源,它处于鄱阳湖平原范畴,确切地说,它处于沉黙的丘凌地带,是一个“导航”也搜索不出的小村子。我老家就建在起伏的山坡上,仿佛五线谱上挂着的一个音阶,它可以任我的状态像雪花,漫天飞舞,恣意地活着,想起了孟楠所作的歌词——《痒》里所描绘的:“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我总是沉不住气,跟个孩子似的摇摆。一个个长长的假日里,我从不盲从地复制别的城市生活。今儿个,我又来啦。我始终想,陈源是我的栖息地,水杉即使倒了,还有剩余的香味儿。

所以,我喜欢从上饶上高速,从高速转到国道,从国道取之乡道,从乡道归隐村道,最后碎步踩着小径跨进家门,总是一气哈成,一种非节日的自我去留,这种似囧非囧的旅程,我渴望它伴有新彊民歌的那种欢快节凑,也有穿越我几十载生命的持续历练。

我最钟情的还是我屋边的村道,以前它仅是一条泥巴路,不规则的,那时杂草丛生,路边松树的烂技腐叶堆积在那,还有雨后宽宽的牛之足印,特有原乡的风格。而且这条路,也催生了少年的脚力。我记得我小时候与一个叫细佬的伙伴,常常经此往外乡胡走,我们那会儿就是无知地走着,走过一村又一庄,反正都是一些陌生的旅程。我们自以为走得极远,跟流浪猫似的,那幼小的心灵也会扑通扑通地牵出一根长线。以至长大了才晓得,那最多只是走到了邻乡【那时还叫公社】的分界线。那时我们渴望操雄才大略,亮经天纬地,不安分,巴不得有一天要走出这个村子。果然,我考上大学在他乡工作,细佬也成了南下大军中的一员,这几年他又忽东忽西,在温州、苏州,还有合肥一带承揽“顶管”的工程。一年之中,每每总要接到他几个问候电话。然而,无论他在哪个城市,他来电中总会显示“温州”这个城市,我问他为何,他都说为了方便有人找他接活儿。但生活总是落花流水,我们忘怀一切,都不会遗弃这条路上暴走时的“抱团”。路长嗟日暮,我们也无力过,有一段日子也鲜有返回陈源。唯独在春节的时候团聚一次,喝点米酒,扯开胸怀,看彼此的腮邦子又多了些什么乱糟糟的痕迹。

也许又能见着细佬,我不知他回家没?又到腊月了,岁岁年年人不同啊。最近,三更半夜老有小车、摩托车,在我窗外呼啸而过,我想,与细佬一样赶回家的人很多,很多了。他一个中国式农民的缩影,我想也是在与中国一起前行。但我却不想再听到有关他腰肌劳损的事,他提及过此事,干活时还感觉不到,一旦清闲时,反而隐隐发痛,真是“骆驼命”。我就会笑他,你满中国都在跑,比我们以前走到另一乡就忘乎所以时,有意思多了。

天,忽然也会冷,不要以为暖冬会拦住一个季节。至少某几天,也出现了天寒地冻,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身上。那天我趴在窗前,依然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看到挂在不锈钢钢条上的水珠,居然比一颗黄豆还大,它圆润地悬挂着,一动也不动。顾不得什么了,我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母亲长年累月地伫立在屋子里,如同一滴水珠那样悬着,那一刻我想我是悸动了。想起了小时候看母亲割禾,她始终弯着腰,最后变成了一个驼背老人。但就算是弯着腰,她做为人,也是挺直的一个感叹号。25岁那年,我为母亲写了一篇散文《镰刀》,那带血的文字,还历历在目。谁又曾想到,我最终还是会伤怀于一滴水珠,在它面前“中弹“倒下。

在陈源,我是过“妈妈”式的旧日子。早上煮点稀饭,晚上啃点青菜,开心的时候,就饮点不用热水泡开的米酒。一种简单生活,就是脚下围了几只家养的鸡鸭,活蹦乱跳,赶也赶不走,它们羽翼的颜色拼在一起,多么活生生地接地气啊,我好像在荷兰画家蒙德里安《红、黄、蓝与黑色栏杆》的抽象派画里,找到了一些说服我的的影子,世界的诸种颜色本身就是孤立的,除了大色块,就是小色块,其他也是别无选择。我忠诚于我的内心,在陈源,我几乎舍不得多走几步,止步于台阶,又踅回于客厅,大概是我心中最伟岸的色块。无论这种色块大小,都是我予取予求所认可的。高堂在,不远游。我又何曾有太多的理由,泡在一个像“吧”的城市里,跟别人一样复制生活呢,总觉得那样有些多余。所以,我能静下来,默默依附于一个老屋,心无旁骛。有时候妈妈走远了,我站在台阶上会大声地喊:妈妈,妈妈……这也足以撼动一片静土,记录着我也曾经以百灵鸟的方式,放声鸣叫。

就几所修耸一新的新房,还有厚重、杂色的老屋,沿着山坡或小路,挤挤挨挨,一字排开,这就叫陈源。在我眼里,无非也就是几根线条,可就是这么简单的线条,沟勒不出我在陈源的内心震撼,我真想找张纸,把感受用三言两句写下来,但毕竟大江东去,这个时代已经告别了纸和笔,我只能在风中,想起《陋室铭》里的几句话:。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我不拘泥于陈源,这些天也作了一次所谓远行,当时我去村口水库,挨着路边人家半腰高的院第,走出村子,又涉过密密麻麻的草丛,以及蝴蝶飞舞的地方。走着走着,我却不知我为何物,为何又必须走过这山路。这条山路总是被人踩蹋后,又被新生的野草埋没,足见走的人越来越稀了,这让我想起了父亲若干年前放下锄头时的落寞眼神……我也不知若干年后,还有没有陈源这个村庄存在。城市化是一个面包,多少村民需要去啃面包啊!尽管我当时仅仅是想一睹水库水面的尉蓝,以及,非常冲动地想脱光衣服跳进水中,与儿童时一样洗个囫囵澡。但我鬼使神差,却有使命感一般,居然惦量起我从何来,又往何去的命题。看来我假装纯粹一点,也是南柯一梦了。

昨晚,一个堂弟来我家坐了一会,我与他相互递了几根烟,找不到话题,一集电视剧就晃过了。也许是寒气逼人,他起身告辞时,患得患失地说,村里连找个人打麻将都不容易,人都哪去了?他的话在夜空中飘着,也令我心头一顿。也是,整个村子穿越一下,小伙子与小姑娘凤毛麟角。他们都去哪了呢?后来我又想,我看问题是有些欠妥的,我没考虑别人的人生历程。他们肯定是去过属于他们的生活了,一如我年轻时萌发离开这个村庄。

不过,陈源还是让我望穿秋水,我整天一句话不说,也不会丢失它。世界于我,就是一种天天转动的瞬间,而陈源村,也可以是我的瞬间。我在乡下呆的这些天,一个老表过来看我,吃饭时,喝酒喝得舌头打滑,他嘴巴颤动地说:你过年,过年时……再捎一瓶白酒给我喝啊。可爱的样子感染了我,差点都想找一个酒厂打工挣几瓶酒去。

陪妈妈在乡下,最郁闷的事,就是烧饭了。我不可以每天悠哉悠哉地忘却饮食,画一道美丽的彩虹当神仙,我也没学过避谷术。妈妈有些哮喘,手,浸不得冷水,我如果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冷水面前展示她那种纤弱的表情,情何以堪呢?不如亲自动手。每到肚子发慌之际,我总要撸起袖子,折腾起油盐酱醋来。最省事的一道菜,就是蒸板鸭,附近可以购买最优质的饶丰板鸭,它是南安板鸭世家里的一种新品。但板鸭也不能多吃,否则一股腌制的咸味,总是情意绵绵地散发在多雨的天空下。还得搭配几个小菜,我无奈得很,记得我用咸肉炒菜头,味道是好极了,但没掌握好,咸肉本身有盐,结果再放一道盐,那道菜咸得我无语。还有一次,切猪肉炒芹菜,也是没把猪肉放在眼里,舍不得丢掉一块硬骨头,结果这份菜因为骨头在锅里难以侍候,被我炒焦了。其实在厨艺方面,我曾经还是引以为豪的,我烧的红烧鱼堪称一绝,连我自已都吃得嗨起来,啧啧不断,拿这道菜当成我腾云驾雾的作品。何况乡下有现成的柴火灶,妈妈也可以夹柴添火。但天公不作美啊,阴雨绵绵,寒风刺脸,每天我磨拳擦掌,可硬是不敢走向几公里之外的农贸市场,只得望“鱼”兴叹,这在鱼米之乡,实在是遗撼有余,也无颜面对。妈妈实在是不忍心,掏出一百块钱,叮嘱弟弟去捎条活鱼来,可弟弟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答应得好,却是半天闻不到鱼腥味,也罢。

我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闲来无事时,我总是眼巴巴地看着空旷的门前屋后,想栽植一些树。入秋的时候,我在老家种了一些桂花、茶玫,还有马家柚苗。特别是茶玫花开满了,风一吹,就掉下小朵小朵的花辫。“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仿佛龚自珍老人就站在我面前,与我窃窃私语。但还不过瘾呢,我又急于求成,想在今年夏天吃到果子,就到处打听哪有较大的柚子树、桔子树,结果,弟弟迁来了一棵柚子树,但有几枝树叶是枯黄的,生怕它活不下来,我围着这棵树走过来,走过去,端详了半天,心有千千结……

还想挖几技竹子来种,把房子包围起来,不可居无竹啊。我问妈妈什么季节可以挖竹移植,她说就是这个季节,可找不到谁来帮我,急……呀。

在乡下呆到第11天时,我终于憋不住了,看到妈妈搬张椅子在外面晒太阳,我就独自去村子里转转,想找几根竹子。村子里有一半多房是新盖的,洋洋洒洒的造型,错落有致地挺立着,其中还有一款出自深圳的设计师之手。我不知这位大师如何对症下药,在一个小小的陈源造就一个奇异的建筑,无法形容它,我好想学习英国摄影师詹森*霍克斯的手法,为了新书《夜幕下的纽约》,他敢于乘坐直升飞机去抓拍他所想表达的奇异建筑。正胡思乱想之间,忽然眼前为之一亮,细佬的屋前有一片新竹,我碎步向前冲,也不知细佬忽从天降,他粗壮的手伸出来,问我是回家过年吗?我连连点头。他就示意要我春节时在他家吃餐饭,我憨憨一笑,说到时我请你吃,我会叫一个厨师过来,只不过,我想讨你几根竹子。他看懂了我的来意,忽然仰天大笑,表示马上帮我盘几根竹子。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曾想,我在细佬的仰天一笑中,将我在陈源的这些日子,盘点出了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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