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往事

                                1. 

        今年的梅雨季节,雨下得特别的大。天总是阴郁,接连数天的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涕泗滂沲。不仅这世界满目湿漉,就是人的心情,也湿透了。昨夜母亲不放心,又联系了小姨的电话。听电话那端小姨急促地说,白果圩(桐城双港白果乡,与金拱一河之隔)倒了,如今她所居住的圩埂队成了台湾岛,四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暂且不得进,也不得出。而且已经停电,电话的存电不多,匆忙与母亲挂断了电话。

        母亲有些怅然。因为是她的小妹,而且现在这样的处境,很是不放心。目前她家,仅剩下了小姨与九十三高龄的老母亲,彼此有个依靠。小姨夫与亮亮(我的老表)在广州那边做着回收旧手机的生意,正月外出,大都是过年才回来。就是今年这样的大水,仍然在外守着生意。因为生意一旦半途中断,全家便没有别的出路。虽然前年也在县城高河买了房子,但如今仍在还贷。媳妇一个人在高河带孩子,也挺不容易。照理小姨现在应该可以去高河,只是家中行动艰难的老母,加上种些菜地,看鸡看猪,诸多不便。所以原本欢欢乐乐在一起的一家人,却由于各有各的原因,便无可奈何地分作了三处。

        晚上吃饭,母亲仍然有些絮叨。但大抵都是小姨未曾出嫁时的那些事。意思是小姨在娘家也就是在我的外婆家,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自然也就于其中提到了她的惟一的弟弟,也就是我的那可怜的母舅。听着听着,我的心不免有些沉重,因为也勾起了对外婆家往事的一些记忆。我一边安慰母亲,说那时条件都差,再说,命运的事,谁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母亲虽然不住地叹息,但我仍不忍打断她的回忆,任她说罢!或许这样,她会释怀些。其实,我倒不想打断她的思绪,也乐意作她忠实的听众,可以从她零碎的断续的片段中,知晓点那些年外婆家的往事。

        是的,任何的事情,包括自己亲身经历的事,随着时光的茬苒,都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故事。就象今夜,六十八岁母亲,在我的面前,静静诉说着有关她家的往事一般。

                                2.

        我的外婆家,座落在金拱镇山圩村的一条叫做南大沙河的坝埂上。屋里的几十户人家,大都依靠着这条长长大坝延伸的脚边,齐齐地一排,背对着大沙河。那时大沙河的水真的是清澈呀,尤其是到了中秋后,浅浅的河水悠悠流淌过,清晰的河床随处可见沙砾、贝壳,于其间有数不清的鱼虾快活地游来游去。这时你可放心地稍稍卷起裤腿,踩着松软的细沙河床,轻易地趟过河面。如果你仍贪恋那凉爽的河水,便有小鱼小心地来试探着啄你的脚,甭提多自在多惬意。而这时你也可以逮些软壳的螃蟹,捡些溜光润泽的鹅卵石,算是你不小的劳动成果吧。只是每逢每年的梅雨季节,滔滔的河水让河面陡然变宽,浊流湍急,河水卷着浪花凶狠地拍打着河岸,让人顿生不安,恐惧。仿佛哪一天,满河的水就会寻找了一个机会,从自家的屋边撕开一个裂口,然后汹涌狂泄迸出。

        大约是大沙河清洌甘甜的水特别养人吧,外婆一口气生下了五朵金花。只是这并没有给外公带来喜悦,而是随着每朵金花的降临,外公原本有些呆板的面孔更加沉郁,笑容更加吝啬。他是个好高且爱面子的人。屋里的人都喊他“余老二”,可见他当时也算是个人物。不过他也确实是个人物。年轻时就有一手补漏换白脸锅底的手艺,所以称得上为跑江湖的人,见过世面。膝下无子成了他最大的心病,这体现在他对外婆日趋的冷淡。有些时候,一出门几个月都不曾见人回来,狠心地任由着外婆一人带着几个梯子档一样的孩子,艰难度日。

        我的母亲十几岁时,便享受了与外公一道外出做手艺的待遇。当然无非是帮外公拉拉炉子风箱,递递他所需要的铁器家伙之类。顺便带看看东西,怕有些爱沾小便宜的老百姓手脚不干净。她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姨因为是老大,在家帮着务农活,大字不识一个。二姨人长得伶俐乖巧,自然也格外搏得外公的顺眼,于是外公把一切的疼爱放在二姨的身上,任由她玩着书,一直到县城的中学。所以我的母亲便没有了读书的机会。但好歹跨进了学堂的门槛,刚接触几个长得很陌生的字,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熟悉,就被外公斩钉截铁的一句“念么书!不如回家看牛!”老老实实断了读书的念想,跟着外公跑江湖。她那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外公一出门就是几个月。而且总爱在一位风韵犹存的徐姓寡妇家磨蹭。听说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徐寡妇又生了一个,而且是个大胖小子,这在当地一时成了家家乐道的茶余饭后。据几个姨包括我的母亲后来讲,那个男孩长得简直跟外公一个皮扒的。好像孩子十几岁时外公还偷偷摸摸地绕道去探望过几次。这自然也铁证凿凿地印证外公当年心确实有些花,而且不太顾家。

        在小姨三岁的那年,外婆又毫无准备地带了肚子。不过外婆这次身体的变化,并没有给外公带来任何的喜悦与希望。他照样乐此不彼于他的江湖还有两杯小酒。而且,冷言冷语相向外婆,甚至还有家暴?可怜的外婆整日挺着小锅底似的肚子忙里忙外,加上根本谈不上任何的营养,离分娩还有个把月的时间,又一个生命就这样孱弱地提前来到世上。这次外公真的是有些后悔。因为孵母鸡也有下蛋的时候,外婆这次竟然争气地生产了一个男婴。只是可能外婆是酒后受孕或者是营养不良的缘故,男婴一生下来便有畸形的驼背。这个男婴后来就成了我的母舅。

                                    3.   

        我的母舅应该是在外公的溺爱中长大的。因为是中年得子,所以外公看得格外的重,尽管他的孩子有些令他不太满意的身体上的缺陷。但好歹.....是个种。他当年溺爱母舅的故事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并且大家闲些无事时常作为逗乐的笑料。那是母舅有一次雨天上学时一不小心在田埂上跌了一跤,哭哭啼啼回家时,外公驳然大怒立刻跑到学校把老师臭骂了一通。并且当场向授课老师郑重申明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为了母舅的安全考虑,落雨天不上学,落雪天不上学,刮大风天不上学。这“三不”政策立即成了无数村人挂在嘴边模仿的顺口溜。当然,有些时候,这祖传的规矩,也偶尔被外婆家屋里人看见我时,故意绷着个脸挑逗我的神经。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往外婆家里跑。因为外婆家有非常好吃的山芋角还有糖粑。最重要的,有比我虽然大八、九岁但是与我非常玩得来的母舅。他对我从来都是笑嘻嘻的,而且毫不吝啬地把藏在房间木楼上的小画人书给我看。那些满箱子的画人书都是外公宠爱他最好的证明。精美插图的画人书给了我无穷无尽的乐趣。于是我赖在外婆家里不肯回来,晚上便与母舅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睡着睡着,你钻到我这头我钻到你那头,颇此哈哈地扮着鬼脸;要么你挠我的脚掌我挠你的脚掌扭作一团;要么是个子比我高得多,脚比我长得多的母舅用两个脚趾头钳我的小家伙或是用脚趾戳溜我的屁丫沟,吓得我哇哇地在床上躲闪。母舅俨然成了胜方,坐在床上幸灾乐祸一旁得意地笑。当然我最放在心上的,还是那躲在木楼箱子里的小画人书。趁母舅不在或睡熟时,移来沙木梯子靠在木梁上,蹑手蹑手地爬上神秘的二楼,偷偷地从那黑色的木箱中窃出几本。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很上心。每逢过年过节,几个姨在一起笑话外公,说外公不知哪里还藏了银元。尽管外公一再笑眯眯地摇头否认,但我仍然借偷书这个机会在矮矮的木楼内猫着腰东翻西翻,但最终每次的结果都让我非常失望。不过每次去外婆家我都有些收获,最大的收获便是趁母舅不注意时偷两本小画人带回家,够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阵子的。

        外婆家门前有一口池塘,约有一亩的范围。池塘的坝边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竹园。每当微风拂过,便有绿竹摇曳,沙沙作响。塘埂栽有几棵垂柳。夏秋之季,塘里大半是菱角菜与绿油油的鸭嘴舌,较浅的一角是莲荷们交头接耳的地方。这里是青蛙与蛇的乐园,也是村子里牛栖息的理想去处。勤劳的外婆因地制宜放养了三、四十只鸭子,于是池塘便也成了鸭们的地盘。可能是倚仗主人的缘故,每日清晨它们疯狂地扑向塘里,迅速打破了小村清晨的静谧。当然,这样的一个池塘自然也是我与母舅的欢乐之地。可以用竹篙绑定镰刀摘取饱满甘甜的菱角,可以用土哈嗼钓青蛙,也可以放丝网粘肥嫩的苍条,还有更高兴的一件事,是从塘边隐蔽的地方捡到鸭们私藏的鸭蛋,颇有自豪感地悉数郑重交到外婆的手上......只是,为什么,我与母舅都不敢玩水呢?母舅自然是不敢玩的,因为他从小怕水。可是我的水性是不错的。在自己的家乡,可以大胆地一个扑腾跳下无论多深的水中,狗爬或打漂。而在外婆家,为什么不敢呢。或许是对于外婆家的水冥冥之中的敬畏,甚至是以后的憎恨?

        这些或许就是我在外婆家小时候记忆最为快乐的一些事吧,大都与母舅有关。当时小姨呢?帮忙外婆内内外外家务事与田里的事。可能是她比我大十四、五岁,再加上总感觉她是长辈,所以不敢亲近。她有时笑笑地过来塞给我一些吃的,只觉得她的手很细腻很苍白很温柔,笑容似乎有些忧郁。而对于外婆的印象,如今也很模糊,只记得她中等单薄的身子,面容应该有些象现在的大姨吧。惟有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那一身布扣抄腰的蓝褂子,黑色的裤子,永远地那么单调又固执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中。那灰暗阴沉的颜色,占据了脑海中的整个画面,怎么也挥之不去。

                                4.

        真的,对于外婆家一切美好的回忆,自那天的夜晚,从此就此中断。而以前的许多有关外婆家的记忆,是否也因为这黑色的一天,凭白地消失或者是永久地失忆了?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但一定是一个绝望的、毫无生气的夜晚。天黑风高?月光惨淡?阴云密布?外婆选择那个夜晚结束她那卑微的生命,是至久的迸发,还是一时的决定?应该是在漫长的过程中,渐渐丧失了对生活的希望与存在的兴趣。现在我只能通过蛛丝马迹,展开无穷的想象来再现那个痛苦的夜晚。那个晚上也许是外公多喝了点酒,他又象往常对待牲畜那样对外婆进行了一次非常规的殴打。外婆摸着身上的伤痛,内心感到无比的伤心与愤懑。她想着想着,越想越想不通。她恨恨地想:你这个老化生!我也好歹给你养了一个孬孬个的儿子!三个女儿也成了家,婆家也还把得不错!这些年来为你家做牛做马不说,你还经常要骂就骂要打就打!我命咋这么苦呢?你有良心么!老不正经的,还在外面......我今天就不放过你!外婆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可是能拿出什么办法来与他一搏呢。最后脑子里一片混沌与空白。忽然她的身子猛地抖淋,一个可怕的念头象锥子般,从头顶长长地直钻到心里,死亡的念头盘桓了很久,仍然挣不脱心魔的控制。但又觉得这样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脱,心里头飘飘然的。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她走出房门,毫无知觉地向屋后的大沙河中缓缓走去。在如水的月光里,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仙境,那里面光影荡漾,云腾雾绕,笑语盈盈,她穿着五彩的霞衣袅袅地向明月中飞去。

        外婆的失踪刚开始外公没有太大的在意。以为她一时怄气到二女儿家去了。也许是路近,外婆平时一有什么不顺心便往二女儿家跑。一天过去后他决定到同村的二女儿家探个究竟。因为洗衣做饭喂猪喂鸭之类的事他平日里很少过问。二姨见他东张西望便问:“老头子,你做么事。”外公说:“你妈不来了吗?叫她出来跟我回去,家里不照。”二姨说:“妈没来呀,真的没来。”于是吃过了中饭,又到隔壁村的大姨与四姨家问。大姨四姨也是直摇头一个劲地埋怨老头子太疏忽大意。并用怀疑的眼神问:“老头子,你是不是对妈不好,又打妈了?”外公游离着眼神支支唔唔地说:“只是前天晚上吵了一架,夜里九点人就不见了。”几个姨同时心里一惊,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阴森森地直窜头毛皮。这时外公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赶紧趄趔着抱着惟一的希望去了河那边桐城双港的三女儿家。可结果让他大失所望,这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

      三天后,距外婆家三里外的小闸边,飘浮着一件衣服似的东西。好奇的人们用竹篙挑挑似乎不大对劲沉甸甸的。再用点力一个人形的模样赫然浮起。吓得人们没命地喊:死人了!等到外公赶到扒开内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看,不得了!正是自己几天来到处找了一遭的老伴!

        外婆的投水自尽仅仅是外婆家一切不幸的开始。灾难就此缓缓拉开了帷幕。过了几个月,原本就不爱多话的小姨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这表现在她眼神有些呆滞并时常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嘿嘿傻笑。有一天,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可怕的事发生了,小姨暴躁地撕扯了自己全部的衣服,满圩埂地乱跑。可怜的小姨,竟然疯了.....

        小姨疯病的起因是什么,听妈说当时是婚姻上的事受到了刺激。至于是什么事,妈不想说,我也不便问。肯定是婚姻上的事不如意,因为那年小姨二十三岁了。所以直到现在,都认为小姨得的是花疯。所谓花疯,便是想男人,赤裸着身子到处乱跑。我倒是认为,这是其一。最终引起她疯病发作的应该是外婆的死对她的打击,这是压垮她精神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彻底地感到恐惧,无助甚至是绝望。

        外公为了不让她在外乱跑,把小姨关在小屋里,用绳子绑住她的手。小姨从此失去自由约三年的时间。对于她那时我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于是便有了印象,一次此生在心里永远是那样清晰、那样凄凉、那样对于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印象。我看见关着小姨小屋似乎牢房似的,有着几根铁钢筋的小窗户。小姨从那里探着头对我笑笑地望着,举起一双捆绑的手向我招呼。我赶紧跑到窗户下抬头望着她。只见小姨满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白晳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柔情。她当时肯定不认识我是谁,但晓得是个男孩。她忽然把双手伸出窗外,温柔地问我:“我手上的银手镯好看么?要是喜欢,你拿去。”我抬头看着她那一双如玉如葱的双手被一根绳索绑着,那手腕上肯定有一道深深的绳痕....可一切对于当时尚在年幼的我来说,是多么的无能为力!望着那精致的银手镯周围串着的银铃在快活地响动,我怎么也不相信我亲爱的漂亮的小姨竟然是个疯子啊。

        然而小姨终究是幸运的,幸福的。三年之后,在小姨病情稍稍稳定的时候,在大河埂一河之隔的桐城白果乡圩埂队,一个忠厚老实的大龄青年接纳了她,而且毫无怨言,用一辈子的真心对待她。他总是对人低眉顺眼,默嘿嘿的笑,说话声音很轻很柔,从来不发脾气。这个人,就是我的小姨夫。小姨奶奶也是一位一辈子信佛,心地善良的老人。她对待小姨象对待自己的亲生闺女一般,生怕小姨有个闪失。小姨从此完全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每年的拜年,我必定是最早去她家的,因为亲戚家,算小姨家离我家最近,同在一个乡镇,约摸七、八里路。小姨对于她三姐的这个儿子也非常好,经常带些山芋,花生,瓜子,糖糕好吃的给我,并且她家那时做过糖粑卖。如今我的母亲同她的姐妹们依然来往,并且每年的清明如约上外婆家的坟。而我们下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到了各自成家后,却很少参与上辈们其中的来往了。大概是怕我们下辈负担重,该节约的便节约了吧。我有时想,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必要呢。下辈老表们之间走动走动,轻来轻往,也未尝不可。可是,上一辈的她们,坚决不同意。

                                5.     

        小姨终于嫁人了,自此,五朵金花象五只凤凰,各自找到了自己栖身的巢。原本五女一儿的大家庭,随着岁月的流逝,因为长大,而各自一方。外婆家,只剩下了外公与母舅相依为命。哎!两个光棍,日子究竟是怎样过的呢。想起李清照的一曲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可能就是那时外婆家清冷困苦生活的真实写照吧。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或许是母舅年纪的变大?我们渐渐地变得没有了年少时的那份亲密无间,那份无忧无虑。踏往外婆家的脚步声,渐渐地稀落,渐渐地沉重。母舅歇书了,是因为他对读书不再眷恋,甚至是躲避。在他原本可以塑造出阳光、健康心态的年龄里,过多的植入了家庭的种种不幸。最终这些不幸象一颗种子,在贫瘠卑怯的心里,长不高,长不壮,随时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母舅的年龄不小了,该到了成家的年纪。可是,那样的家庭环境,那样不出色的母舅(对不起!原谅爱你的外甥这样无情地评价你!),哪个女孩家看得上?外公老了,连同他一起老去的,是曾经陪伴多少年引以为之自豪的手艺,渐渐地没落。余老二已经不是当年的余老二了。他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锐气、魄力,而完全沦落为衰老、颓废。他到处厚着脸皮央求人家给他儿子找老婆,可是能博得谁的青睐与理睬呢。几个姨为此事也是寝室难安,左打听又打听。终于在我家的附近的小圩埂上找到了一个。个子不小,才十四岁,女方家庭条件差,父母去世得早。而那时,母舅二十四岁了。应该是那时舅娘的不谙世事,所以成就了这份应该是不和谐甚至是错误的婚姻吧。他们的婚姻谈不上幸福,虽然,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我的母舅没有任何的手艺,长得也单薄,只能在家务农,闲时做做小工,勉强糊口,生活艰难。微薄的家庭收入,日益木讷的性格,导致母舅夫妻的感情僵硬,并渐生裂痕。记得那时母舅到我家比较多,因为舅娘的娘家在我家附近,再者,在这边找些小工做,相对多些。有时在家碰见他时,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淡淡的一笑,又继续向他的三姐吐满肚子的苦水去了。看着他那双曾经多么修长白皙的手如今这般的粗糙,望着他那拱起的驮背,在单薄的身子上更显突兀与丑陋,我有些怀疑,这,就是从小与我一起玩得昏天黑地的母舅?这,就是我从小喜欢的追逐的母舅?我从何时无形中有了这份隔垓有了这份淡漠甚至是有了这份无视?那些曾经的美好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可他真实的是我那卑微的那可怜的那令人揪心的母舅呵。是谁?赋予了他的懦弱?是谁?赋予了他的无能?在他为之痛苦,为之失望的那些年里,你们,包括我,他的所有亲人们,你们在哪里!你们包括我,为他付出了什么?!

      大厦倾塌,最终沦为一片废墟。公元二OO二年的一天,同样也是夜里,同样也是那样的一个夜晚吗?!是谁!?让我亲爱的母舅满怀着对人世间无限的眷恋与无比的绝望,重演了他的母亲多年前那一幕?那年,他才三十九岁......三十九岁是什么样的年龄?我似乎记得历史上,岳飞是三十九岁死去的,但他是民族英雄;李自成也是三十九岁死去的,但他是农民军起义领袖;而我的母舅却什么也不是。生,如草芥;死,亦如草芥。

        母舅选择在外婆家门前的池塘里结束了他的生命。那个曾经给我无数美好无数快乐的池塘,却象是一个恶魔,无情地吞噬了我的母舅。那天大清早,人们发现他脸朝下,趴在池塘里。其实池塘里的水并不深,怎么就造成一个鲜活的生活如此脆弱地离去呢。至今是个谜。但是谜底如何,真相如何,真的很重要吗?没有用!母舅死的第二天,几个姨固执地请来了法医解剖,寻求那个夜晚是否掩藏了丑恶,掩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样值得吗,能够挽回哪怕一丁点有价值的东西?没有!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权利来指责我的长辈们包括我的母亲。我只是想问问,作为子女,你们当初给了你们母亲多少的体贴与关心?作为姐姐,你们给了你们弟弟多少的真情与帮助?他们在最后的绝望中,没有想起你们,包括你们的儿女?他们肯定有过!只是,同样的绝望,如同外婆面对外公,如同母舅面对舅娘,他们看不到亲情,看不清未来......

                                6.   

        两年后,小舅娘带着一双儿女改嫁到一个叫做黄马的地方。而外婆家,随着舅娘的退出,从此无人问津。再两年,瓦房坍塌,屋基变卖。外婆家,在现实中永远消失了......

        我只能恨透自然界中的水,昧着良心认定它就是夺走外婆与母舅生命的凶手。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我从来再也没有光溜着身子,哪怕是在家乡的河流中一次。我的身体内流淌着外婆家屋前池塘与屋后大沙河里的水转化的血液,那里因为有外婆家的一部分,它让我挣扎,让我奔突,让我狂躁,但我没有失去理性。我的另一半血液温柔地抚摸着它安慰着它,最终,在今天的夜里,为外婆家的往事,沉吟,感怀,自责,反省。外婆家的这些往事啊,永远在我的记忆中,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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