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要退学！这书我不念了！”李伟杰把双肩书包摔在地板上，把自己丢进沙发里，蔫头耷拉脑的，整个人如同一棵严重缺水的小白菜。
“咋了儿子？说什么气话呢？考上大学容易吗，哪能说不念就不念了？”特色鲜明的公鸭嗓及时响起，孙丽娜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新烫的短发像一朵肆意盛开的紫色菊花，手里还抄着一把油汪汪的锅铲。
李伟杰扭头赌气说：“不用你管！”
李父严厉的眼神越过报纸飘过来：“小杰，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爸，您不知道，这书我真的没法读了。”李伟杰坐正了身子，蔫蔫地垂下头，“整个学校都认识我，人家都笑话我……”
“什么？谁笑话你？笑话你什么？”孙丽娜急吼吼地冲进客厅，挥舞着锅铲使劲跺脚，活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狗。“是谁这么没教养？我，我找你们校长投诉去……”
“投诉”两个字分外刺耳 ，李伟杰一下子暴躁起来，没好气地打断：“妈，您别添乱了成吗！他们笑话我有个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妈妈！”
“什么？”孙丽娜炸毛了，“我怎么不感恩了？怎么白眼狼了？这群瘪犊子……”
“够了！”李父一声断喝，成功地镇住了孙丽娜的破高音，“还不是因为高考那天打110的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我……我那不是心疼咱儿子吗……再说，这不是都过去了吗，多大点事……”孙丽娜眼神闪烁，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过去了？还多大点事？你说得倒是轻巧！”李父看着老婆这副不以为然地样子就来气，“人家给你嘴里抹蜜，你咬人家手指头！你不当回事，别人可疼，就是伤养好了不疼了，还有伤疤呢！感情伤口不在你身上，你不疼！”
“啊！你，好你个老李，你也来教训我！你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了人所以嫌弃我了！”孙丽娜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堵的难受，偏偏又无从辩驳，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心一横挥舞着锅铲冲了上去，“老娘我跟你拼了！”
“你看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李父又恼火又憋屈，不由心头打怵，身体条件反射后退了一步。这个女人一旦撒起泼来 ，绝对是一场马拉松式火山喷发。
然而这退却看在孙丽娜眼中却成了心虚，越发斗志昂扬：“你老实交代！你说！”
“哎呀，你干嘛？放手，快放手……泼妇！”
孙丽娜的咄咄逼人成功引燃了李父心中积聚已久的怒火，蒲扇般的巴掌夹裹着风雨雷电呼啸而来。孙丽娜也不示弱，尖尖的指甲照着对手的脸狠狠地招呼，同时两片涂着口红的薄唇欢快地开开合合，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四处扫射。
李伟杰没有心思去管揪扯在一起的父母，逃一般躲进自己房间，大力甩上门，狠狠仰面砸到床上，又翻个身改为俯卧，随手抓过枕头捂住脑袋。
“佛祖啊老君啊齐天大圣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妈……”
02
六月八号，高考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 ，李伟杰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发愁。老爸的公司赶一个工程，接连几天加班，早出晚归的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至于老妈……老妈昨晚不知跑到哪个麻友家修长城修了一夜，凌晨三四点才回来，这会儿还在和周公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
哪个都指望不上。
正叹气，门铃响了。
“王叔，您这是？”头盔，雨衣，雨靴……李伟杰看着门外全副武装的男人有点发懵。
小王叔叔是名交通警察，就住在楼上，跟李伟杰的父亲谈得来，也很喜欢李伟杰。
妈妈打麻将成瘾常常顾不上做饭，小王叔叔的妻子张阿姨就经常招呼李伟杰去家里吃饭。
偶尔李父也跟着一起去蹭饭，次数多了闲言碎语也出来了。孙丽娜捕风捉影，就看小王两口子横竖不顺眼 。有时候打个照面，故意甩脸子不算，还非要说两句刺嚢话膈应人。
李父知道了也不敢多说。因为以孙丽娜的性子，解释只会火上浇油。
张阿姨委屈归委屈，对李伟杰还是照样和气，只是很少再叫李伟杰家去吃饭。即使这样，还惦记着他高考，担心他吃不上早饭，一大早特意做了送过来。
“知道你爸爸没空，今天我休班，送你去考场吧。”小王叔叔扬了扬手中的雨衣、雨靴，胖乎乎的脸上像平时一样挂着憨憨的微笑。
“好咧，谢谢王叔！我去拿书包！”
穿着小王叔叔给的雨衣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靠着小王叔叔宽阔的后背，回味着张阿姨早晨特意送过来的“一百分早餐”，李伟杰心里暖暖的。
雨太大了，等赶到考场，虽然穿着雨衣，两个人的衣服还是湿了。
小王叔叔全身都湿透了，水珠顺着额角的头发直淌。李伟杰好一点，只是外套湿了，内衣还是干的，倒不觉得难受。
“王叔……”
“进去吧，好好考！叔在外面等你！”
“……嗯！”
两个小时后，李伟杰信心十足的走出考场，意外地看到了红光满面的妈妈孙丽娜。
“雨停啦！……妈，你怎么来了？”气色不错，看来是手气好赢钱了。
“宝贝儿子，我来接你呀！考得怎么样？呀，你衣服怎么潮乎乎的？淋雨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呢？这要是感冒可怎么办呀？”
李伟杰一时无语。
孙丽娜天生的公鸭嗓，高调门，一开口咋咋呼呼，引得周围的考生和家长们纷纷侧目。
一道道异样的眼光照得李伟杰如芒在背，好心情一扫而空。
小王叔叔忍不住说：“嫂子你别怪小杰，我们来的时候雨太大了……”
“骑摩托车送小杰的人是你？”
“是啊嫂子，小事情，甭客气……”
“谁跟你客气了？我说小王啊，你平时挺细心的一个人，怎么今天这么大意？怎么能让小杰淋雨呢？这要是着凉感冒了影响发挥怎么办？”
“嫂子，我……”
“我什么我！耽误了小杰的前程，你赔的起吗？我找你们领导去，我要投诉你！”
“别闹了，妈！”
好多考生和家长被吸引过来，有几个还是熟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李伟杰脸上火烧火燎，恨不能变身土拨鼠打个洞钻进去。
李伟杰面红耳赤，扯着老妈的胳膊连拖带拽，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弄出考场。
谁知老妈扭头就拨通了110。
很快事情发酵开来，沸沸扬扬的闹腾了半个月。好事者把李伟杰母子的照片放到了网上，李伟杰借着老妈的光当了一回“网红”，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有时候明明走过去了，脑后却清晰地传来叽叽喳喳的低语，像极了夜里老鼠啃东西声音。忍不住回头，却只看到几个黑的头顶或是后脑勺，连同几抹轻飘飘的似笑非笑的眼神和嘴角间不经意泄露出来的冷笑。
回到家里，老妈不是稀里哗啦搓麻将就是抱着电话机喋喋不休地抱怨诉苦。李伟杰只好躲进房间不出来，戴上耳机听音乐、打游戏。
整个暑假，李伟杰憋在房里 ，轻易不敢出门，见了王叔叔张阿姨更是抬不起头来。不得已出趟门，再热也要戴上帽子、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贴着墙根、街边走，尽量减少存在感。
虽然和老爸一起特意找小王叔叔道了歉，专程去交警大队向领导说明了情况，一想起来还是心口堵的慌，像塞了一团烂棉花。
最可气的是老妈谜之自信，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错了，反而攒了一肚子邪火，每次看到小王两口子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话阴阳怪气。
忍无可忍的李父平时第一次动手打了老婆。
接下来冷战了半个多月，也被丈母娘、大姨子小姨子轮番说教了半个月。李父一反常态，铁了心坚决不低头，一句“爱过不过，不过离婚”，总算成功堵住了孙丽娜喋喋不休的嘴。
此后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好在小王叔叔的领导并没有为难他，查明事情始末之后不但大大的表扬了他，而且发了奖金升了职。
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好不容易盼到开学，走进了心仪的大学校园，满心欢喜地开始新的生活。谁知开学第一天就被人认出来了。
话一传开，许多同学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开始自觉不自觉的避开他。无论是走在走廊里还是餐厅、厕所，总能远远看到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脑袋，时不时悄悄投来几道意味深长的眼波。
“小白眼狼、没良心”之类的字眼总是有意无意争先恐后地敲击着脆弱敏感的耳膜。
李伟杰郁闷极了。
那天因为上课走神回答不上老师的提问，老师没说什么，看自己的眼神却是怪怪的。
再次走在校园里，突然发现就连树上的麻雀都在用鄙视的眼神打量自己，被发现了才吱喳冷笑一声，趾高气扬地飞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放假，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03
“小杰……”
“爸。”
李父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衬衣领子敞着，左边脸颊上多了几道指甲的抓痕。
不用问，老妈又赌气去姥姥家了。
“爸，我真的不想去学校了。很快大家都会知道，我 ，我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小白眼狼……”
“别哭，儿子。都是老爸无能，管不住你妈。”
“当年你姥姥一家不看好我，你妈顶着很大的压力跟了我。那时候的日子很苦，但是她从不抱怨……”李父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任青烟缓缓升腾、消散。
“……这些年我总觉得亏欠她太多，难免有些纵着她 ，谁知道……”
李父自顾自陷入回忆里，好半天才猛然回过神来，伸手把半截烟卷摁在烟灰缸里，眼中的迷离、无奈，苦恼一点一点消散殆尽。
“这样吧 ，老爸想办法，咱换所学校 ，咱爷俩儿去别的城市。”
“咱俩？爸，你？”
“我已经跟领导申请了出差。我也想借机出去散散心，让你妈一个人冷静冷静。”
李父无力地揉着眉心，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最迟到晚上，你姥姥就该打电话骂我了，接下来就是你大姨、二姨……这些年，我也忍够了。唉！”
“爸……”李伟杰回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目光停留在老爸鬓角丝丝缕缕的白发上，突然觉得老爸才是最可怜的，比自己可怜多了。
“爸，我听你的，咱爷俩儿一起！”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