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晨晓雾霭,落崖惊风,竹笛一声起,江岸千鸟落。我曾在朦胧的楼阁中寻找过柳永,曾在模糊的青山中寻找过柳永,夜色将至,哪知我落眸在乘风而落的一张纸上,它飘摇,它旋转,最后它停下了,恍若千年前就路过人间,沉眠清风明月,等待我将其一手拾起。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杨柳岸,晓风残月。”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
苍劲有力的字体横细竖粗,一眼千年,纸面斑驳,泛黄,却从不曾褪色。
一 偶失龙头望
大中祥符二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柳永,这时候他年少风华还名柳三变。春闱在即,我算了算此时他应已在京城脚下住下,或于客栈酒楼,或投高官门下,不管怎的,我是在月色入户时分见到他的。
料峭春寒,夜气方回,孟子说这是人最清醒最淳朴的时候。
忽地夜风透过半敞开的纸窗,将柳永案上的宣纸吹得窸窣作响,我微微垂眼,只见一方厚重的镇纸下却是一首新词,墨色未干,在烛火摇曳中忽明忽暗,笔力飞龙走凤,“定然魁甲登高第”。我才默默读了这一句新词,但见柳永忽然回头。
“你是谁?为何出现于此?”赫然见一陌生人,他略有些惊讶,不过也并未失了平日风度。
“我从柳兄笔下纸中来。”我仰起头,看着柳三变年轻气盛的模样,眉眼中尽是自信与轻狂。
“‘定然魁甲登高第’,明日春闱,柳兄似乎确信金榜题名?”我为和他聊上几句话,忙把才看过的那句词拿出来与他说道。
“你若是这样问我,定是没读过柳某的词了,柳某不才,骗个功名也算游刃有余。”
“古来状元郎何止千千万,不过显赫一时,史书上留名的也不过几人尔,大多数也不过是面目模糊的小官吏,那么在柳兄看来,身前名和身后名孰轻孰重?”
“确实世事难两全,不过,虽世事难料,我为何就不可做那两全之人?”柳永少见地沉吟了半晌才开口作答,也不似先前那般对答如流。
“那若明日......”我欲再开问时,忽然房门外小厮一声通报,似是有友人相访,柳永见我迷茫,只道一声告辞,便匆匆走向抄手回廊。
“告辞。”我亦轻声道了一句,看着帘幔飘摇间的白衣身影渐行渐远。
我虽早已知晓柳永的命运,一试落第,再试落第,但在少年丰神俊朗的眉眼间,我不忍告知任何事,想让那热烈的烛光再明亮些,照亮流传千古的白纸笔墨。
二 自是白衣卿相
天圣二年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柳永,十年倥偬,此时他已是四试落第。
这时他也许还在京城,也许已南下浪迹,总之此时我所见到的他正在一处勾栏酒肆自斟自饮,当时少年今渐老,我看他眉目风霜刻,长发随性披,士人最看重的峨冠博带在他身上皆已不见痕迹,不像个书生,倒像个江湖侠客或天涯浪子。
或许柳永在灯红酒绿的场所颇受敬重,这处酒肆二楼上为他单格一间,席地而坐,案上摆酒,把酒自言,珠帘外笙歌不止。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四处都挂着飘摇的宣纸,忽然感觉酒肆嘈杂的闹声刹那间归于沉寂,鹤冲天,望海潮,凤栖桐,雨霖铃——二三十首,由明亮到晦涩,但字里行间桀骜不驯的底色却愈看愈浓,再看这些墨宝正中赫然七个大字“奉旨填词柳三变。”点勾撇捺,入木三分,似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又似听到放荡嘲弄的讥笑。
我略略一低头,只见他面前矮案上随意铺着旧年陈词,那一纸上的鹤冲天分外惹眼“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或许可以说,他的命运就落在这张薄薄的一张纸上,从此,再也没有挣脱过。
犹记二次再考时,柳永本已中举,奈何皇帝忽记起柳永曾广为流传的那一句鹤冲天,朱笔御批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生生将柳永这个名字从黄金榜上抹去,断了他的仕途。
“搭台歌舞却还隔着珠帘,遮遮掩掩,附庸风雅,如何能求得让我笔下惊艳?”笙箫正起时,柳永忽的将空酒坛子在案上重重一摔,玩味的话语如惊雷炸响,台上粉墨角色忙停了下来,楼下酒客也噤了声,或看戏一般望向这个醉了的柳三变下一步会做什么。
“柳兄,好久不见。”我察觉到他的转身。
“如何?你当年说对了,世事难两全,我如今也只能奉旨填词浅斟低唱了。”柳永笑了笑,似是自嘲又像自宽,旋即竟恭恭敬敬朝我欠身行礼。
“没打躬作揖好多年了,有些生疏。”
“自是白衣卿相 又何必理会这些繁文缛节,”我掂量着这位浪子除了杜康何以解忧,“李太白当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柳兄大可宽慰些。”
“生不满百年,何怀千岁忧。我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只是柳某有一问累藏多年,今日阁下可否解答?”他忽的放浪一声笑,墨发飞扬,却又顿了顿,抛出一个格格不入的问。
“愿闻其详。”
“词乃艳科,是否就真低于士人一等?”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若单纯将词归为艳一字,确实以偏概全,有刻意贬低之嫌。在我看来,诗词本一体,唯有作者才情之高低,而无诗词之高低。 ”
“那柳某的才情如何?”
“凡有井水处,皆咏柳词,自然高。”
“那为何屡试不中?”
“这......”我一时竟噎住,一字也答不出。
等我再抬起头时,只见柳永已将酒坛子一甩,仰天大笑出门去,一身白衣融入闹市。
为何屡试不中?为何?是故作清高的士人?是附庸风雅的皇帝?是烟花陌巷的柳永?我答不出。
三 天际识归舟
皇祐五年,柳永与世长辞。
杨柳岸,晓风残月,江水依旧东流去。
我远远站在桥畔,入目一片缟素,万艳同悲,柳永一生不羁,家徒四壁,死无棺椁,寥寥几个仕途好友无人相吊,天下的风尘女子却自发凑钱发丧,下葬之日浩浩汤汤皆来送行,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也不知是该叹其长情还是哀其不幸。
花圈钱纸乘风撒了一地,我待人都走后,独自一人走到柳永碑前,依旧只有那几个大字“奉旨填词柳三变”。碑前放了几沓笺纸,一纸一首柳词,簪花小楷细细描摹而上,应该是哪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为其誊抄。
“为何屡试不中?”
我可能隐约知道了答案。
为这世间少一个兢兢业业不闻民声的微官小吏,为这世间多一个潇洒狂放为民作词的千古词人。
尾声
我匆匆迈步向前,趁着清明月色将那泛黄的斑驳的纸拾起。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忽的一声竹笛悠扬,月色如瀑,是谁家争唱井水词?
江山辗转几回合,
文章百世笔下香。
一纸一词一生裁,
井畔依旧杨柳青。
——
中二时期对柳永的一点浅识。
据《白衣》此歌撰写
现在看看是有些稚嫩和主观臆断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