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李零《丧家狗》卷首语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顶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在《论语》之中我蛮喜欢这一段。尤其是孔先生欣然说“然也”之时。他是认同的。一个人在没有被神化之前,是可爱的。他遇到的问题并不比我们少。至少,孔先生没有把自己类比为尧舜一类的人,即便是一条丧家犬又如何呢?
历史的玩笑就是这样,孔先生可以开自己的玩笑感怀自己的无奈。却不能阻止后世之人对他的升华。孔先生也曾说过不语怪力乱神,却不能阻止后世奉他为圣。这一点怪不得他。
只是让“丧家之犬”背负了太多。本来为人,奈何做犬。
也许只有庄子提前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庄子始终坚持“曳牛尾于途中”的乐趣。即便是尘土满面,形容枯槁,时不时的有菜色之忧。曳牛尾的乐趣不是当事人是不会体会的。
这是人生价值观的分野,也是生活乐趣的分野。同时还是历史的分野。这是孔子和庄子决定没有想到的问题。假定孔先生和庄先生从时光穿越而来目睹一切。想必定是一脸错愕,无言转身。
这些道理放在基于人的层面考虑就合理了。人不会成为神,人只会造神。所谓凭空而来和空穴来风是人的本事。既然宇宙天地是从无到有,从虚空到现实。那么神可以从无到有。
山川河岳,草木禽兽皆可赋予意义和形象。人,又何尝不可呢?
每每读到这句丧家之犬时,我常常会觉得这句话才是《论语》中最实在的一句话。别人评价,自己嘿然认领,不再反驳与争辩。孔先生大概能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尤其是孔先生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先生也算是正心诚意之人。在七十岁时才说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了,因为那时已经知道生命的边界随时抵达,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需要量力而为。我想这也和孔先生晚年读《易》时“韦编三绝”有关。
想必孔先生适郑时也渐入暮年。那时也应该耳顺。所以听到这丧家之犬的比拟也会欣欣然。套用现代语言的演绎就是这是一个人与自己人生的和解。就像一个人努力抵抗着这个世界到精疲力尽,会交代一句: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孔先生的丧家之犬的容貌只能借助这句话来想象。不过丧家之犬也有生存的勇气。甚至表现的更为强劲一些。活,不是能轻易能放弃的。就是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只有活着的丧家之犬才会有被形容的权利。
让我们想像一下,就像想象一个普通人凄慌的窘迫一样。而是是一位身材高大之人立于城门之外的墙根下,衣衫或许有些褴褛,足履之上覆满了尘土,双手叉在袖筒中,面容上有些焦虑之色,似乎在等人,也似乎是无路可去的样子。在城墙根下踌躇徘徊,唯有身形气质还显得此人有些故事。其他的就再无是处了。
以上是我们眼中观测到的孔先生。我们唯一不可知的是孔先生如何观测自己呢?在这个问题上,孔先生对自己的判断与外界对他的判断趋于一致:累累若丧家之犬。
这句话再衍生一下就会变为我们通用的语言: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处呢?如何分析语言,不要忽略语境和指向的界定。对于一只丧家之犬而言,寻个安身之所可能是最迫切和最现实的选择,而且越快越好。毕竟放逐在野,一切都不可控制。
我们分析了郑人所见及所感,也分析了孔先生的自我认同。可还是不要放过了一只丧家之犬会怎么想的议题。这三者放在一起。孔先生立于城门墙根之下的场景才会完整与饱满。
奔走各处而成为一只“丧家之犬”的境遇不知在不在孔先生的人生判断中。不过对于“欣然”二字的出现,我想这些可能也是随遇而安的表现。一个人的伟大,不在于能自嘲,运用现在的语言来说,还需要能自黑。这一点,孔先生做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这一段的原因了。
非常可惜的是,自那以后,孔先生再想自黑已经没有机会与可能了。后世之人也绝不容许有这样的事发生。孔先生就再也不是孔先生了。
孔先生绝对不会说自己会开启一个时代,甚至是一段历史。一个丧家之犬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更愿意亲近这个状若丧家之犬的先生,至少,在那个时间里,他与我并没有太多分别。我也有可能与他一同立于城门墙根之下,在果腹之余聊以无聊度日,对身边的人说着闲言与碎语。
“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一样!”
当然,那个人事后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