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类人,十分钟爱伏案工作,一坐一天甚至一夜也丝毫无所觉察,日久天长便练就了一身“坐功”,不管正坐、歪坐、卧坐、驼背坐、翘腿坐还是葛优坐,他都能心安神定,久而久之,就被人呼作“坐家”,谐音“作家”。
作家写字,最忌讳心猿意马,唯有坐在那里,方可调息理气,心神相依,就像禅家端坐静修那样。曹雪芹在茅牖蓬椽,绳床瓦灶下一坐就是十年(他自云“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扛受了抄家流离、子孙凋零、亲友侧目、生计困顿之种种苦难,留下一本让无数后人得益的《红楼梦》。在这本书中,他筑造了一个创作的天堂,也算是在苦难中做了一场丰饶的繁华梦。
“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不但是《红楼梦》的女儿国,而且是一个理想的创作基地,一个青少年作家孵化基地。住在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都是文学创作上的佼佼者。衣食无忧的优渥物质生活基础让这些人整日寻思着构建自我的上层精神建筑,或对弈、或挥毫、或抚琴、或作画。与其“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还不如成立一个作家协会(趣称“坐家协会”),以写诗、填词、作文打发每日虚度的光阴和空添的岁月。
“山水横托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的写作环境有了,琴、棋、书、画、茶、酒、香、花之类的雅文化元素也齐了,唯一缺少的是一个能够发起雅集的领袖人物。
应用文大将·贾探春
平日素称要立一番大事业的贾探春第一个挑起了大梁,命人送花笺给大观园的女儿头贾宝玉,上面写道:
妹探谨启
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抚嘱已,复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处默,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谨启
古人写信,常用“谨启”二字以示恭敬之意,类似“敬启”。探春乃宝玉之妹,自要谨言敬拜。然她待宝玉,又有私心,宝玉对她,也与别个自家姐妹不同。信端的“亲劳”和“复问”就已表露了二人的兄妹情深。故而,探春写此信,更多出自真情,而宝玉也深知她的诚意。
信不足300字,却言简意丰,一信多能,是典型的应用文,既含致谢之意,又夹劝勉之语,既有倡议之辞,又兼邀请之思。“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贾探春一向有须眉之大志、男儿之胸次,其高雅不让妙玉、聪敏不逊黛玉、老练不差宝钗,凡事都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大观园中第一个有才干者。这样的人,最善写直朴的应用文。且看她一下笔就开门见山,提及因病而获问切惠爱,不乏感激之心,亦将病后冷寂景象烘托而出,却懂得拿捏有度、适可而止的文法,不似老生常谈一样絮叨未完。接着,“开词坛吟社”之心呼之欲出。尤其是“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这一句,凡俗人听了犹然动心,何况是一向喜欢热闹的宝玉。最后,一句“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简直将宝玉的雅集之思调动到了极致,也与此同时,把立社所需财物之事留给了宝玉。从头至尾,读来无一句累赘语,雅者可立诗社,俗者可断金钱,真可谓是:公私、情理、雅俗兼具也。
探春文才,也当得起大观园之学霸。她不仅发起了“海棠诗社”,还诗书双绝,除此书外,更有“簪菊”一首,与钗黛相匹敌,而读罢此诗,更见探春身上,多了一分大将之气度。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宝钗识才,说她的“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简直把“簪菊”之情态形容得一个缝儿都没有了,足见探春之才绝。探春这样的玫瑰花儿,众人眼中的凤凰,外能在议事厅上侃侃而谈,内能在诗词社里如龙跃凤鸣,既无支离,亦无畏缩,应当最宜写作应用文。而写应用文者,必得顾全大体、张弛有度,又得字字谨慎、事事明白,大观园之诸钗中,舍探春而谁乎?
歌行体达人·林黛玉
连贾琏的小厮兴儿都知道,林黛玉一肚子的文章。论文才,林黛玉称“我是不敢的”,谁还敢称第一呢?以她的刚性,在元妃省亲时候,犹想着“大展奇才,压倒众人”,怎能甘愿在探春发起的雅集上默默无闻?这样一个咏絮才女,会裁衣、能抚琴、知理财、善教学,焉能不在文墨上数一称二?
与其他“青少年作家”不同的是,林黛玉是一个“天才型文人”。她除了平日写诗社里的“应题诗词”之外,还把写作当成家常习惯。27回的“葬花吟”、34回的“题帕三绝”、45回的“秋窗风雨夕”、64回的“五美吟”、70回的“桃花行”,这些诗或组或歌,都无不说明林黛玉的诗歌产量之高。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一共写了25首诗词,共计256句,1659个字。所涉及到的文学体裁有8种,分别是四言、五律、七绝、七律、歌行、五排、集句和词,其中以歌行体犹胜。从体裁上来看,林黛玉显然是一个歌行体达人。在写作风格上,李纨说林黛玉“风流蕴藉”,她的作品翻出了个人的性情和韵致,可以说是《红楼梦》中第一个做到“人诗合一”的,所以,林黛玉的写作属于“情绪式写作”。
身在异乡,寄人篱下,难免时时心下伤悲,作为大家小姐,当然不能咆哮骂人摔东西,除了落泪,第二个选择就是写作了。就像现代人所说的“愤怒出诗人”一般,林黛玉波动的情感就是她写作的源动力。所以,我们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林黛玉喜欢陶渊明,只因她也像陶渊明一样满腹离骚,偏执地追求着高踞在个人心灵世界里的一方桃源净土。
这样的人写作,十有八九是自传性质,所以林黛玉作品中的意象都是以自我情绪为中心延伸而出,甚至是自己的化身,比如桃花、柳絮等。但这种如痴如醉的行为在理性创作的人看来,是无必要的。所以,一向理性的薛宝钗看到“痴颦”引得香菱如此忘我地作诗时,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现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书呆子了。”
带着情绪写作的人,将文字以及其他一切文学技巧视若次要,所以,林黛玉在为香菱教诗时,道出了她的写作主张:“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句“不以词害意”的观点,与南北朝刘勰所著《文心雕龙》中所提出的“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异曲同工。情永远在辞之首,就如同先有经后有纬一样。而且,林黛玉讲写作,要重情,断不可学“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的“无情”之句。她提倡情由景生,为香菱讲解完之后所布置的第一篇写作任务是:以“月”为主题,写一首诗。
香菱一连写了三次,倚池树、坐山石、步竹林,终于精诚所至,得了一首众人皆夸的好诗。这首诗妙就妙在,咏月怀人,写得毫不空洞,写出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故而深有意趣。
不得不说,香菱写作的突飞猛进,得益于黛玉的教学有法。第一步,阅读是写作的基石。她先吩咐香菱看完几百首的李白、王维、杜甫诗,让她仔细揣摩透熟。第二步,通过举例子的方式与她探讨诗的好坏,加深阅读效果。第三步,命题写作,反复修正,要写出一篇好作品,终究靠自己的苦心功夫。这个时候黛玉作为教学者则退出旁观,稍加指点,为学生营造出最大限度的个人创作空间。第四步,邀众人一起评点,从不同角度看待作品。最终,香菱的诗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和欣赏。
议论文好手·薛宝钗
议论文,又名“说理文”。写议论文者,不能腹无春秋、阴阳,而以宝钗之明理善断,恐下笔来,未必不如贾谊之辈。宝钗为人,大方可敬,曾为宝玉之“一字师”,黛玉之“金兰契”,被湘云视若“亲姐姐”,是众人眼中含蓄浑厚的“蘅芜君”。她凡写诗作文,自有主见,或自写身份,或讽刺时事,以她的博学才气,高情巨眼,真是写议论文的好手。
在诗社的众姐妹中,独宝钗早识、全慧、慎思,仿佛一位拥有独立人格的学者。38回,宝黛二人戏咏螃蟹,宝钗亦接了一首: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看了宝钗的诗,众人方觉痛快,黛玉的诗真该撕了,宝玉的诗真该烧了。宝钗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形容人心世道,却绝不作悲语,随后以“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之手段,欲要澄清吏治、致君尧舜,还给天下一个清宁世界!读罢宝钗的诗,谁不对那些“书读腐了心”的人深恶痛绝,谁不为之拍案叫绝!
记得当年读苏洵的《六国论》,被他远大的眼界、雄辩的语言和遒劲的观点深深折服,以为这才是通纵横之道的伟大写作者。宝钗诗篇虽短,却语重千斤,直中人心,不得不叹服其深谋先见之智也。
要写出这样的上品议论之作,腹中无深明大义,富才积学,实在不能驾驭。如果林黛玉之写是至情,那么薛宝钗之写便是至理了。
宝钗平日与诸人谈论,也是举例子、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议论得当,假若生在现今,俨然一个世事通明的女学者。
记叙文高才·贾宝玉
宝玉是诗社里唯一的男子。他写诗虽不及宝黛,但到贾府的男人堆里,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最优秀的。宝玉除了应题诗,也常常写个人诗,却不像黛玉那样因情而发,而是因悟而写。探春的花笺读罢,宝玉兴头最高,连说“还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又说“正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听起来,探春是提议者,而宝玉则是冲锋陷阵的扛大旗者。
宝玉写诗作歌,不像黛玉抒情,宝钗寓理,多为叙事。大观园雪中雅集,众人遣宝玉去栊翠庵求红梅,本就深羡妙玉才华的宝玉兴之所至,回来写了一首梅花诗专记此行访梅之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从头至尾,都是叙述语,写还未开酒作诗,踏雪去了如蓬莱仙境一般的栊翠庵。如观音大士、又如月中嫦娥的槛外人妙玉为他折了一枝红雪紫云般的梅花,扛着回去,好似满身满衣也沾染上了佛院的仙气。宝玉此叙述诗,读来满口生香,也雅得紧。
78回的“姽婳词”和“芙蓉诔”,一为悼词,一为祭文,双剑合璧,将贾宝玉的书写功夫渲染到了巅峰境界。在写“姽婳词”时,宝玉以老手妙法,效法白居易《长恨歌》的半叙半咏,先铺陈、转刻画、再连转带煞、又转折铺叙、后歌成馀意,期间叙事委婉,文藻、修辞无不尽善尽美,活活画出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趣的林四娘,也蜕化出了一个曲折回环、婉转动人的故事。
这篇姽婳词,叙事与抒情相结合,虚与实相结合,所呈现出来的艺术美比之白居易的《长恨歌》无有不及之处,虽是应制之作,却可算得上是贾宝玉所写诗作中数一数二的一篇作品了。
昔日屈原作《招魂》,写得瑰丽传奇,诡异莫测,写得最精彩的,要数对美人和风物的刻画。“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写出了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情态,其间也多用芙蓉芰荷、曲琼齐光、细缯璧帐、兰膏美玉来铺陈叙咏。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效之,几乎用尽所有美好的词语,譬如黄金美玉、晶冰白雪、朗日明星、春花秋月、红樱甘杏、仙云青烟……耀艳而深华,毫不逊色于《招魂》、《招隐》。
贾宝玉的文风,与其个性无不相干。自小,他上有贾母的娇纵,下有一大帮奴仆的追捧,大观园中“鲜花”簇拥。他所居住的怡红院,也是一个花团锦簇、怡红快绿的繁华艳丽之所。生在这样的温柔富贵乡中,贾宝玉怎能不尽得人生妙趣?他博采众家之长,写起诗文来也是格外耀眼华丽。此两篇文作,将《文心雕龙》中所提倡的“作文六式”:情深、风清、事信、义直、体约、文丽等体现得淋漓尽致。
诗词大家·史湘云
与钗黛二人不同之处在于,湘云既潇洒豪阔,又婉约妩媚,颇有大家之风范。她写诗前,割腥嚼膻,豪言: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与宝钗、黛玉、宝琴三位高手联诗,竟能独居魁首。她行令,醉卧芍药荫,口中睡语: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为淑女,她有风流灵巧的“柳絮词”(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为小姐,她既能与丫头翠缕论说“阴阳万物”,又能以“桂花油”与丫头打趣调笑;为诗人,她为香菱讲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
史湘云为人,酷似魏晋嵇康。她的鹤势螂形,如嵇康松立山崩;她的性烈才隽,似嵇康俊侠刚直、爽朗清举;而她号“枕霞旧友”,正合了嵇康的“餐霞人”;她又自诩男子、真名士、大英雄,常于醉中吟诗说词,风采超逸让人绝倒。
在红楼诸人中,独有她类云类鹤,在尘俗与世外任性悠游。北宋黄庭坚曾评说嵇康诗,说“嵇叔夜诗,豪壮清丽,无一点尘俗气。凡学作诗者,不可不成诵在心。”想来香菱愿意向湘云求教,也是这个缘故吧。
湘云诗作中,最疏朗豪迈者,当属《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科头坐,乃不拘礼法之坐;抱膝吟,乃世外忘我之吟。湘云这一坐,不正像昔日旁若无人树下铸铁的嵇康么?读罢此诗,眼前所看到的,是一个“醉卧长松下,白眼看世人”的风流名士史湘云。湘云的诗作,每每结语乐观豁达,不似黛玉的过悲和宝钗的过冷,这样的人生态度,方是大家风范。
所谓写作,无非以文载道也。学人作文,未为易事。自李长吉以来,人颇效法之,然终只得其皮色,不知其骨肉精髓。何也?文者,性也。若不明心见性而专攻文辞之事,是乃舍近而求远矣。人禀七情,而言为心声,如林黛玉者,以禀赋性情而创作,自见文采风华;如贾宝玉者,极声貌以穷文,则文必如雕画;如薛宝钗者,体察物象,穷理尽情,方觉可贵;如贾探春者,高才卓识,写来亦令人可畏;如史湘云者,真率天成,焉能不得文采风流?
呜呼!红楼诸钗,天下诸人,才情有异,风格各具也,若能随物以变,因时以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读千文、感万物、立心志,则下笔必如日之杲杲、雨之洒洒、虫之喓喓、鸟之喈喈,何足以为奇哉?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