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陈平都没收到何笑笑的信息。按她之前所说,她现在应该就在雾娘山了。雾娘山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人家,有没有野兽,陈平开始担心何笑笑的安危来。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诗集,快速翻着,一旦看到“雾娘山”三个字他就停下来。
“雾娘山”,陈平第一次写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二十年前。一首《陈家镇》组诗让陈平在诗歌界打出了名气,而“雾娘山”出现在组诗中的最后一首,“远方的雾娘山也在掉泪。”从此,只要是陈平写的怀乡诗,“雾娘山”是里面必然出现的意象。
一本书翻过,陈平第一次发现他写过的所有诗中,“雾娘山”出现了数十次,但只有两次写了雾娘山里的情景。“雾娘山里可能有吃人的山鬼”,
“雾娘山很大,就算是村里最强壮的青年也要在里面走上几天。”
陈平心里一惊,难道何笑笑碰上了山鬼?他不愿意何笑笑遇上什么危险。他马上拿出钢笔,扯出一张纸,哗哗地写道
“一场大雨,我们再也听不到雾娘山里的歌声。
母亲说,山鬼们走了。”
陈平长舒一口气,“希望能有用。”
何笑笑的邮件终于来了,距离她寄来的上封邮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星期。
“陈平,想你。
雾娘山真的很大,我们几个人走了一个星期才从里面出来。
这里晚上会有美妙的女人的歌声,同行的阿喜说那是山鬼在等待她们的情人。我问阿喜,山鬼会不会吃人。阿喜说山鬼不会吃人,不仅不会,她们还会与人类男子相爱。她们一到傍晚就会坐在树上等待她们的情人,男子会循着歌声找到她们。
我没有见到山鬼,阿喜说山鬼会避开女人,因为她们不愿她们的情人见到人类女子。我便问阿喜山鬼长什么样子。阿喜说很美,比任何人类女子都美,只是她们白天会变成尖爪利齿的怪物,所以会有人以为她们吃人。
一晚,山里下起了大雨,山鬼们美妙的歌声没有了,四处是凌厉的风声和雨声。突然,我听到一声女人的凄厉的尖叫,然后是很多声女人的凄厉的尖叫。阿喜说:“是山鬼。她们要离开了。”他手一指,“你看到了吗?她们在飞。”夜很黑,我看不清,只看见所有的树枝都在猛烈的摇晃着。“她们去哪儿?”“不知道。”
我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还在想着山鬼的事。是你吗?是不是你写出了一场大雨,是不是你写出了山鬼的离开?
2015.4.22”
陈平打完几个字又马上删去了,何笑笑在埋怨他的干涉,他也在后悔之前的举动:何笑笑去雾娘山就是为了找到诗歌的新素材,而自己却在现实世界扼杀新素材。
他马上回到“没有写,那就是你看到世界。”写完这行字,他又加上另一行“我不会干涉那边的世界,那边的世界需要你的探寻。”
陈平回过头去看何笑笑的信,突然万千情绪涌上脑海。他提起钢笔,刷刷地写完了几页纸。
何笑笑的第五封信来得很快。
“陈平,我到了小巧镇。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不会相信陶渊明的世外桃源真的存在。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因为身处深山,远离战乱,民风民俗似乎还在百年之前。前几年镇上通了电线,但是镇民还是习惯用油灯,去年通了网络,也只有几个年轻人用用。说它蔽塞,但人们谈吐不凡;说它落后,但生活安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准备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好希望此次此刻你能和我一起。
2015.4.24”
何笑笑又发来第六封信。
“陈平,我想你。我好希望你能在这里。
世界上最美妙的诗歌都不能描摹出这个小镇的美。小巧镇,这里的妇女都是心灵手巧,她们织出的鸟,只要对着呼一口气就能飞上天空。她们知道我喜欢花,便绣出一簇月季,呼了一口气,月季就从织布机里长出来,鲜艳欲滴。这里的男子勤劳踏实,山上全是果树,地里全是粮食,他们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累,劳动的时候总是笑着,唱着。
这里的人不会哭,昨天一位老人去世,他的家人脸色愁苦,却没有一个哭。我想能在这种地方生活,最苦最难的事都能克服吧。
2015.4.27”
陈平关了邮件,眼里浮现出一个女人刺绣的情景。一双手,一根针,一丝线,一呼暖气,就能创造出生命。陈平闭上眼睛,他又忽的睁开,此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条热闹的街道。
卖东西的小贩,讨价还价的顾客,推车的老伯,牵牛的小孩。陈平走到一个小贩面前,“这是哪儿?”
“小巧镇。”
“我怎么在这?”“难道我也来到了诗里。”“好罢,来都来了。看看这里吧。看看是不是跟笑笑说得一样。”
小镇不大,陈平很快走到了镇外的田地旁。
几个男子正在割麦,他们都赤着胳膊,汗水如条条小溪顺着身体的脉络流淌,但他们始终笑着,一个男子高喊一句,“割麦,割麦,今年是个大丰收。”剩下几位男子跟着唱出和谐的旋律,“大丰收啊,大丰收。妻儿笑开颜,高堂身体健。张三买了金耳环呐,李家买了小牛犊。大丰收啊,大丰收。”
看来笑笑说得没错,那妇女们呢,她们真的可以给物品注入生命?
陈平对着那几个男子喊,“老乡,我是外地人。过来买小巧镇的手工。”
其中一个男子唱着回答,“到处都有巧手物,东头,西边,南北门,看你看上哪一件叻。”“是哪里都有吗?”“随便敲开一家门,要什么有什么。”另一个男子回答道,他顺手一指,“进去镇里。女人们都在家里。”
一只五颜六色的,拖着长长的尾巴的大鸟掠过陈平的头顶,陈平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是凤凰吗?”田里的男人哈哈大笑,“外乡人,那是女人们绣的鸟。”
“天哪。”陈平张大嘴巴,“真的有这样的巧手吗?”“小巧镇的每个女人都有一双这样的巧手。”男人们答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女人们绣出来,织出来的。也包括你。”
“叮铃铃”,一声急促的手机铃声。陈平猛地睁开眼睛,电脑屏幕还是亮的,沏好的茶水正冒着白烟。陈平拿过手机,“老陈啊,你前几天写的诗真令人叫绝啊。看来,今年的诗歌奖又是你的了。”
“李大编辑,真的太抬举我了,不过是把以前写过的意象再写详细了些而已。”“陈大诗人,你不要谦虚啦。你写的那么有想象力,那么真实,那么有真情实感,别说写得就像你亲眼看过到一样,我们读起来都有身临其境之感呢。古有屈原的山鬼,今有你陈大诗人的新山鬼。”
搁下电话,陈平给何笑笑留下回信,“笑笑,辛苦你了。请你一定要把小巧镇的一切都告诉我。”陈平想了想,又加上一段,“我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刚刚做了一场梦,梦到了你给我说的一切。女人们有一双巧手,男人劳作不觉辛苦。但那还不够,我想知道小巧镇的更多事情,还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白马娘娘。”
“陈平,我收到了你的来信。知道你想来这里真的很开心。有件事情,我怕你生气本不想说的。但看到你这么说,我就能放心地说了。我叫这里手最巧的老阿娘绣了你的像。现在还只绣了脸,身体还没绣。
马上我们就能见面了。
2015.5.1”
陈平看了回信,一下紧张起来,他没有回答何笑笑的问题,
“笑笑,你跟我说你叫人绣了我?你这个傻瓜,我不是一直在你身后保护着你吗?再说了,绣出来的我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啊。”
“但我已经付钱了,而且已经绣完了脖子。
一想到你可以和我一起坐在河边看日出日落就觉得好幸福。
昨晚我也梦到了你。梦见你和小娇一起。你们坐在一起读诗,我一直站在你们旁边,你们却没有看见我。梦醒的时候,我的脸是湿的,我不难受你不理我,我是一想到我离开你这么久,就好难过。嗯,不过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2015.5.3”
陈平被人摇醒,一张少年的脸几乎要凑近他的眼睛,“你醒啦。你刚刚晕了过去。”我在哪儿,陈平慢慢坐起来,环顾四周,一间典型的农家房屋。
一个高个男人走进来,陈平认出是刚刚在田里割麦的男人。“老乡,我这是?”男子笑道:“正跟你说话呢,你一下晕了过去。这两天天是挺热了。小宝,快去端碗凉茶给叔叔。”
少年蹦跳着出去了。“我怎么还在这里?这个梦好奇怪。”陈平自言自语。“梦?人不会醒着做梦。”男子笑笑,“你应该是被那只鸟吓到了,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很多都这样。你好好休息。”“不,这是梦。小巧镇是不存在的,它是我写的。”
“外乡人,我告诉过你这里的一切都是女人们绣出来,织出来的,也包括你。”
少年端来凉茶,陈平指着那碗凉茶,鄙夷道:“那也是女人们绣出来的吗?”
男子接过凉茶递给陈平,缓缓道:“外乡人,喝下它吧。喝下它,有了力气,去北门,找王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