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大清早赶来开早会的老校长在念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突然抖擞了精神,放下摸着啤酒肚的手,庄重道:“全国特等奖获得者——高三(19)班唐墨。”
台下喧哗的学生在老校长突高的分贝下静下片刻后,又开始窃窃私语,几千号人的议论仿佛一块巨大而浓稠的浆糊烦人地黏在会场。
往常这种时候,副校长都会对着麦克风清嗓子。嗓子一清,就只剩风滑过草坪的声响。但副校长最近被举荐去国外交流学习了,此时老校长不禁扶额懊恼自己的愚蠢。
接下来照例是颁奖仪式,把优秀的学生拉出来遛遛。唐墨作为压轴,被放在最后。老校长将证书和奖金交接给面前那个抿着嘴的少年时,忽而明白日益健忘的自己怎么会觉得“唐墨”这个名字如此眼熟——似乎每一次的书法比赛里,这个学生都要被遛上高台领取最高额的奖金。
老校长忍不住拍拍唐墨的肩道:“年轻人大有可为啊!”
然而唐墨恍如嘲讽的表情让老校长有些许尴尬。
唐墨低着头走下领奖台时,有大胆的女生喊道:“唐公子,你好帅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女生喊出各种惊呆老校长的话,吵杂声里,众人似乎听见有个雄浑的声音——唐墨,原来你在这里!
而众人呼喊的对象却只是淡定地钻进班级队伍,拆开红包,老练地数钱。
“唐墨,有个花美男找你。”最悦耳的铃声响起,靠门坐的同学突然回头大声喊了句。
唐墨叹了口气,果然来了。早会的时候,唐墨清楚地听见了混在女声里的一声吼,他想他现今的难堪终究是要被过去的骄傲缠上了。
唐墨背起书包,一出教室便看见付之恒那张贱贱的笑脸。他左耳那个耳洞居然没有被家里的老头子强行堵上,依旧戴着个玫瑰色的耳钉。头发新染了几撮红色,一身衣服仍是让唐墨觉得很扎眼。他好像在三年的时光里丝毫未变,可唐墨却再也不是那个肆意潇洒的唐公子了。
“喂喂,问你话呢,三年前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跑了?我只不过飞一趟欧洲,你家怎么就空了?连祖宅都卖了?”付之恒跟在唐墨屁股后面一连串地发问。
“家庭变故,我不是说了吗。”唐墨很是不耐烦。
“可怎么变的,你没说啊,消失三年你就拿四个字打发我啊?”付之恒气鼓鼓地挥着手说,他手腕上的几个金属圈叮铃作响。
唐墨突然止步道:“那你还想怎样?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冷漠的语气让付之恒有些懵了。
夕阳晚落,两个少年的影子一前一后被拉长投在流水游龙的马路上。
贰
唐墨回头观望了一下,松了口气——总算把他甩掉了。
推开门,却见那个花美男抓着一把糖正逗弄着满屋子的小学生……
“你怎么找到这的?”唐墨有些怒气。
付之恒把糖撒给小学生们:“这个嘛,你在街头弄巷里转悠的时候,我碰见了唐宣,他带我走大道走到这的。”
唐墨撇头看向在一旁安静写毛笔字的弟弟。
唐宣抬头看见怒气冲冲的哥哥,有些胆怯道:“哥,付哥哥买了糖,我给你留了最好吃的口味。”他放下毛笔,递给唐墨几颗有着闪亮包装的巧克力糖。
忽然间,唐墨怒气全消,只觉万分对不起唐宣。他收起糖,摸了摸唐宣的头,转身吼道:“各回各位!上课!”
付之恒瞬间有种班主任驾临的感觉,更别说小学生们。
“写横的时候,起笔要稳,写时要有力,最后一点尾巴作为笔锋的凸显不能太刻意……”唐墨一边在小黑板上演示,一边讲道。
房间本就小,强行摆进几张长桌凳和一块小黑板后,空间更是狭小。一米八的付之恒窝在唐宣桌子旁,腿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一不小心蹬个腿就得踹中一张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轰鸣在房间里。
每次唐墨为此扫眼瞧向这个角落的时候,付之恒都低头假意指导唐宣,留给他满眼晃动的红色发丝。
唐墨想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死活赖着不走。
而付之恒正偷瞄着在小黑板上指点江山的唐墨,暗自思付:其实生活里没了唐墨也挺好的,家里的长辈再也不会拿谁来做他的楷模,日夜啰嗦,书法界里,他付之恒成为那颗最耀眼的新星,无人可与之争辉。可为什么还要到处找他呢?
大约是少了点乐趣吧,太过轻易地得到一切,最后听着别人的赞叹,自己却好像只想得起一张张待写的宣纸和化不开的浓墨,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也没有。
就像认识唐墨之前,自己一个人被锁在书房里面对着无数的纸张墨水,起笔、勾线、收势,单调地重复,哪怕写出了惊艳的作品也只是一次寻常的落笔而已,波澜不惊。唐墨不在,自己连飞扬跋扈的兴致都没了,包装得像个问题少年,行为举止却安静又淡漠。因而老头子也就在外表上松了管教。
人生不可能全程都精彩绝伦,可你总需要些波澜起伏的地方吧,否则多无趣。
所以等终于找到可与之并肩者,怎么说也要坚持不要脸。
到这个仄逼的练字小学堂之前,唐宣大致讲了些东西。说是为了赚钱,唐墨以比市场价低的学费,招收了一批小学生每天晚上来这租的房子里上课练字。六点开始,九点结束。
付之恒想象不到一向自命不凡的唐墨耐得下性子教门都没入的小屁孩写书法。“你们很缺钱吗?”他问。
唐宣低低地应了一声说:“妈妈需要钱。”
“你爸爸呢?他在做什么?”
唐宣忽而沉默不语,低垂着头。
付之恒简直想抽自己,太不会说话了,搞得气氛沉默又尴尬。
路过一家糖果店时,唐宣脚步一顿,又继续埋头走路。等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时,一回头只见付之恒提着个糖果盒狂奔上来。
“小宣……付哥哥跟你讲……这家的巧克力糖世界第一,想不想来点?”付之恒喘着粗气问。
唐宣犹豫一刻,还是拿了一颗,剥开糖纸,小口小口舔了一路。付之恒吃着糖揣测唐宣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鬼,等走到小学堂的时候,满嘴都是浓浓的甜味。
唐墨讲了半节课后,让小学生们自己练习。半大的孩子低着头写得认真又仔细,生怕惹得高冷的唐老师不满意。
唐墨趁这时间,取出今天领的获奖证书,小心地往墙上贴。
“我都不知道你还是这种沽名钓誉之徒。”付之恒突然蹿前道。
唐墨赶忙捂住鼻子挪开一步道:“我只沽钱钓钱,证书是给小学生家长看的,这相当于我的营业执照。”
“干嘛这么嫌弃,我这是口香又不是口臭。”付之恒贴前去,故意哈了口气。
唐墨简直要被这股甜腻熏地晕过去。
九点之后,陆续有家长来接小孩,期间唐墨拜托一个家长顺便把唐宣送回家,付之恒问说:“你不回家么?”
唐墨挤出微笑着目送家长们带着孩子离开,转身又冷了脸:“晚点回。你怎么还赖在这?你爷爷不是给你定了规矩十点前要到家吗?”
“哟,难为你还记得我的事。”付之恒本想借机嘲讽唐墨,却只对上张冷漠无趣的脸,只好道:“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还不是怕我跟你在外面危害社会,才定了这规矩。自从我拿下‘王羲之书法大赛’的魁首,他就不限制我了。”
“你终于夺下魁首了啊。”唐墨冷着的脸终于有了变化,似笑非笑地看着付之恒。
“对对,你不参加我才能夺魁首。”付之恒翻了个白眼,“但是,今年我一定会赢了你。”
“谁告诉你我今年就会参加了?”
“三年一届,你为三年前那场准备了那么久,却因为变故横生而没能参加,这一次,你为什么不参加?”
“因为我再也没有能力写出那样冷傲又洒脱的瘦金体了。”唐墨佝偻着背清扫小学堂,地上全是巧克力糖纸。
“开什么玩笑?三年前你就号称‘现世徽宗’,三年过去,你那瘦金体怎么也对徽宗有所突破了。”
“宋属徽宗唐有墨”,多年前书法界泰斗看过唐墨所写的瘦金体书法作品后,如此说道。宋徽宗在治国上几乎只招人诟病,然而他在中华文学史上的地位却无人敢质疑。且不说他对中华书画的整合发展,就单凭其独创的“瘦金体”便足以名垂千古。瘦金体笔迹瘦劲,转折处藏锋、露锋极为明显,给人锋芒毕露之感,流传至后世的瘦金书天骨遒美,一代帝王的骄傲尽显其间。徽宗身后追随者众多,但得其精髓者寥若星辰,更别说超越者。
而昔日的唐墨其实是被视为千百年来唯一有可能对瘦金体进行再创造的人。
瘦金体太过独特,难以与其他字体转化融合,后世瘦金体书法家若不模仿徽宗所书,那其所写便只是败笔。瘦金体却也因追求“独”而过于严整,失了一份想象的味道。唐墨自小习写各类书法,尤善瘦金书,十几年的勾写,不知觉间,竟将草书可无限想象的意融进了瘦金体的魂中。三年前,新的瘦金体已略显雏形,泰斗大呼,假以时日,此子必然成就非凡。
而付之恒亦是从小被寄予厚望,在家里人的管教下泼墨书毫,日夜不敢停歇。尤善草书,在遇见唐墨之前,也可说善写瘦金体。
三年前,付之恒一边挑拣着耳钉,一边给唐墨转述泰斗们夸他的话,满心都是不服气。唐墨一点柜台里那个有着招摇的颜色的耳钉,勾嘴笑道:“而且本少爷还将名扬天下、百世流芳!”
彼时两人还是棋逢对手的至交好友,都是书香门第里张狂的存在,人们为他们毫不收敛的傲气摇头之时,却又不得不叹说,英雄出少年。现如今,将一手瘦金体写得骄傲张狂更甚前人的那个却戴着一张冷漠脸,在尘埃里佝偻了身子道,再无能力。
【未完待续】
我在时光里提笔,写风、赋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