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运去到林一萍家,果然又是无功而返,算上今天才回来的山东这一趟,几乎可以算是一天跑去找她两次,运运将衣领和围巾都裹得更紧些,低头匆匆往家走,她自觉匆匆,其实脚步沉缓。
这是一个清冷无风的晚上,月亮又大又薄,像一片被捶打千次的金片,泱泱贴在树枝尽头。她想起十年前的一晚,也是这样冷,也有这样的金月亮,父母少见地一起去广州四天,她上海的小姨妈却专门选了这个时候过来,那时她还和张秘书订婚中,晚上一起在便宜坊吃了饭回去,张秘书求她趁父母不在去他那里住,小姨妈席间对张秘书很冷淡,这会儿就拉着她不放手,说要她回家去有很多话要说。张秘书陪笑说,明天一大早要去长城,他还找了个车,路上要两小时,在外边要一天,姨甥还愁不够时间说话吗。小姨妈沉下脸来,运运想,也许是母亲盯嘱她这几天不在,要小姨替他们看着自己,也就打发张秘书自己回单身宿舍去。张秘书虽然心里不快,还是假装风度地送她们回去,在黑暗中摸索她两下告别。
小姨妈就在那夜跟她说,自己才是她的亲生母亲,祖父母家三个女儿,就是夏美娟这个大姐最泼辣能干,一直没有孩子,是外婆做主将她的二女儿运运过继给姐姐。运运初听这一番话,先是震惊的浑身发紧,回望自己的童年与困难重重的少年,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又悲凉地浑身发酸。她沉默了半晌,问小姨妈,夏美娟生了妹妹后,她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去。小姨妈窘迫地解释,“当时我们也困难,刚带着一双儿女随小姨夫从贵州回上海,我没有正经工作,就算是跟姐姐提接你回去,她也不见得同意,她呢,是最看不上你姨夫,总生我气,觉得我结婚草率,不上进,她一直说要栽培你,我们想着北京也还是方便。“
运运点着头,觉得她说得全对,不仅对,而且熟悉,都是她养母夏美娟一向唠叨惯的。她亲生的母亲将自己摞在这里,连问都懒得问一下能不能带她回身边,现在来说身世又是要作什么呢?她问姨妈:“
您跟我说这些,我妈知道吗?”,“知道的。”她点点头,于是又问“那你们姐俩是怎么商量的,是什么意思?”姨妈说:“并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着你大了,可以让你知道了。以后我老了死了,我的家产也有你一份,不过说是家产,也没有什么就是了,你也知道,我没怎么正经工作过,你哥哥姐姐也苦得很。”运运点头,穿着棉毛裤下床回到自己的被窝,生母还拉了她一下,她只说:“我太胖,床窄你睡不好”,生母姨妈看着她的脸色,叹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床上,默默地,但好好哭了一场,第二天如约陪生母去了长城,她话比平时更少。天寒地冻,她们爬到一半,生母姨妈就闹着要回去。她们在礼品店买烧鸡花生米吃,生母买了一个陶瓷摆件,是那时满街都能看到的一个妈妈的头脖子上靠着一个小孩子的头。张秘书买了也是满街都能见的蓝色亲嘴小人儿,这两样礼物,她一直收着,几次想扔,也没下决心。好像是日记的一页,再遗憾与不堪,也已经过去了,撕了那一页,怕本子散了,于是就留着,倒要看再多的遗憾与不堪能拿她怎的。
吴运来,她想,笑出了声。
杨莎丽接到曲真的电话,他说已收集到一些信息,想明天跟莎丽“碰一碰“,莎丽跟他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挂了电话又想,那几件事应该先问个大概:父亲在外面的女人是何许人,住在哪里,有没有孩子---这几年间困扰着她和母亲的这些问题在空中盘旋着,几乎想再打电话回去,但又迟疑着想,反正就在明天,今夜先睡个好觉吧。
第二天一早莎丽来到曲真的办公室,大家都没有寒喧,莎丽默默坐着,曲真取出一个浅黄色纸夹子,将搜集到的情报一一展示:“ 你父亲杨彦钊,三年前因为内部的一个工作失误,记了大过,之后降级办了退休手续。他现在其实跟你和母亲住得不远,是他购置的一套二手公房,约110平米,朝北四小居,地址在这里。他将这套房分别出租给三个单身青年,自己也在其中一间居住。他确实有过一位往来较密的女子,是一位在职大学英语老师,时年47岁,他们两人是你父亲从外地调任回来就开始交往的,曾经同居过,但你父亲在单位出了事后,跟这名女子关系转淡,他搬到刚才说的这个四居室,他们偶而仍有联系,有时……还很亲密。但他现在较常联系的是他从前的一个同事,叫刘露欣,刘女士不久前丧偶,你父亲,常去她那里,但是我们跟他这阵子,他没有在那边过夜,又可能是他这边毕竟住得比较简陋,刘女士从来没有来他这边住过,倒是他有一个老同事,叫王柯宇,常来找他和几个搭子一起喝酒打牌。目前了解到的就是这样。”
莎丽在学校里就是听觉学习者,不管是老师的话,老板的吩咐,情人的允诺,还是此刻曲真的汇报,一经说出,就立刻被她一字不差地收录,像早期的打字机那样,在她脑中留下坚实明确的针孔,因此她在听别人说话时从来不打断,也从来不必重复确认。此刻她静静地翻看着几张数码照片,父亲的两个情人不算丰姿绰约,她仍不理解她们为什么看得上杨彦钊。
曲真的意思是以目前的情况看,控告他重婚不容易,但是如果以感情不和,道德败坏,有婚内出轨,而且事实分居名义起诉离婚应该是“比较扎实的“。莎丽笑笑,父亲果然有小金库,还在外边买了房,拿着退休金,有了女朋友,却与人合住,还收着租金。他觉得父亲是个聪明的人,用得着用不着的地方都算计到了。
曲真问她对下一步的调查还有什么要求,莎丽说暂且先拿这些回去找人商量下,曲真点头,又说,上次见面,杨小姐已经交了2000元预计付费,今天可以支付余下的7000元了,之后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等您吩咐。莎丽在手机上转了帐,合上黄色纸夹出了门。
她随后接到杜怡东的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面试的工作机会进展如何,私家侦探那里有没有回音,阿姨身体好不好,常能回来休息吗,最后轻轻说想她,能不能什么时候过来看她。莎丽说可以来,但“只给看看“。杜怡东高兴地缩脖搓手。
莎丽随即跟杜怡东娇声说,刚从私家侦探这里出来,现在正要去银行取钱,今天拿到些情况,也需要付费了。杜怡东的妻儿互相传染了手足口病,在娘家隔离十天,他迫切想见到莎丽,但还不至于慷一时之慨,只是歪七扭八说些没脸的下流话。莎丽嘟嘴跺脚说要跟他“借三千块”,他说算上今天刚报销加班餐费的400元,这张方便转帐的银行卡也不过只有900元而已,莎丽开恩说那就先转过来900吧,他咬牙跺脚间,莎丽已挂了电话,她早上出来未及吃饭,去附近的咖啡厅吃完一个牛角面包的功夫,杜怡东转了800元过来,信息上附着一些恬不知耻只有他二人明白的暗语,她收起叮叮作响的手机,但按上面的约定施施然回家去。
杜怡东在心里暗笑莎丽在大学食堂就用他的饭票吃糖包儿,现在仍东食西宿,她唯一的好处是讲信用,不会白吃人糖包儿,就算是想要3000实收800,也能在卧房中尽职尽责,“事必躬亲”。比起她鹤势螂形的身姿,她的素脸反倒相形见绌,这样的人做情人,又安全又长乐未央。缺点就是仍不能算是惠而不费,下次还是要狠心与她周旋,不能她要多少钱就给她多少!
杜怡东在莎丽家乐而忘返,索性想办法跟妻子说今天接到一个明早会议传译的任务,要提前去天津,今晚就不回家了,“想念你和病中的孩子”,他妻子 根本就没有回复。他不放心,又趁莎丽让他去买水果时追了一个电话,妻子不疑有它,三两句挂了电话,他侥幸地觉得老婆鲁钝,其实是对方也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莎丽用杜怡东买回的牛油果切片蘸生抽与青芥,喝杯袋泡红茶就算一顿晚饭,杜怡东小睡片刻,却被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梦饿醒了。他打开冰箱,看到里面只有手指长的胡萝卜与盒装的西红柿,连一个鸡蛋也没有,冷冻层则有一盒夏天拆封却未吃完的冰激淋,外面浮着硬而恶心的霜。他今天下午为了降低800元的成本,连番恶战,此刻已经前心贴后背。莎丽歪在沙发上看韩剧,白天带回的纸夹子打开着,露出那几张普通人在不知情时被拍摄难免窝肩塌背的狼狈影像,她拿起来看一会儿,又放下。杜怡东叫了几声饿,但她事不关已地沉默着,杜怡东只好嘟囔了一句,下楼过马路吃酸辣粉与肉加馍,小店临近打烊,给了他双份肉并倒空了香菜末。
他打着嗝回莎丽家,这量大却粗劣的食物让人觉得饱而不足,他正在慨叹万事意难全,情人不肯下厨房,忽地看见莎丽和一个老头儿快步从楼里走出来,他愣怔一下,看他们要上车,连忙迎头追上去。
老头儿和莎丽都被他吓了一跳,莎丽说“我爸爸出事了,王叔叔来带我过去看看。” 老头儿已经低头上车,杜怡东看到莎丽惊惶的眼神,呐呐说:“我跟你一起过去。” 车里的王叔叔催促着:“来吧来吧快点儿了!” 两人上了车,按王叔叔指的路到了不远的一个小区。
冬天夜晚的九点半,小区里已满坑满谷地停满了大小车辆,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只得停在消防通道上,莎丽直接将车铲到这两辆车旁边的冬青树丛中。物业的人从警车后面站出来说“车可不能停在绿化带里啊!” 王叔叔下了车一指莎丽说:“病人家属!”居委会主任站出来拉住物业的说:“先这样吧,开春再修补,家属赶快先上去吧!”
楼门和杨彦钊的户门都大敞着,门上写着203,王叔叔带着莎丽进去,警察在等着他们,杨彦钊的另三家租户被挡在外边,恐怖而兴奋地站着。莎丽看到父亲躺在地上,已然逝去,眼眶和耳根泛着奇异的青色。
警察验明了莎丽身份,登记了信息,简洁而和缓地跟她介绍了情况:杨先生今晚和老同事王柯宇喝酒回来后,突发心肌梗塞,老王叫了救护车,医生到时,杨先生已告不治,他同屋的合租人害怕,同时召了警,警方一旦出动,就要保护现场,所以老人现在仍躺在地上,就等亲属来决定,如果需要尸检,就办手续送到法医那里,如果家属跟医生交流后认可是单纯的自然死亡,那救护车就直接将尸首装裹了,送去家属指定的殡仪馆。
这时沙玉华的电话也到了,王柯宇已经通知了她,但是危急忙慌中忘了他们夫妻早就分居,所以后来又上门去找她母女,但没想到沙玉华在外帮佣住在雇主家,他只接到了莎丽。这会儿沙玉华回了家,打电话问他们在哪儿,老杨在哪个医院,莎丽含混说,人已经不行了,也没有来及去医院,嘱咐母亲不要过来。沙玉华想得多,静默一下问莎丽”是不是还有你爸爸的朋友在“,莎丽假装听不出话外音,告诉她有王叔叔陪着料理,让她放心,过会儿再说。
她环顾一下四周,转过头来跟警察说家属接受医生关于自然死亡的判定,请帮助联系运到殡仪馆,王叔叔说陪她一起过去,她表示了感谢。警察也乐得如此安排,完善了几样签字手续,安慰家属节哀就告辞了。
救护车的人联系上殡葬一条龙服务公司,共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拎着一套寿衣和寿被,说看家属如果还想选选别的样式,门市就在小区西门外,可以一起去看看。救护车的司机已经烦不胜烦,敲着手表说还有几家急诊要跑,要不家属用殡葬公司的车得了,来人为难地说就一辆车,不巧拿去修了。莎丽扬眉扫视这个已经在人群中对她反复进行X光透视的救护车司机,后者本来正要点燃烟卷,看到她的眼神,未及按动火机,掉头去了户外。
莎丽转头对殡葬师傅说,衣服就穿父亲自己的,被子也是现成的。王叔叔也在旁边点头,说不必要的钱不要花。刚才莎丽一说不用出动法医,他就忙用杨彦钊出去喝酒时的羽绒服盖住了他的尸身,到底是多年的酒肉朋友,他的眼睛干了又湿,对周围人说:“哥儿几个受累,先把他发送了吧。“几个男子一起把羽绒服给硬挺挺的杨彦钊穿上,莎丽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进了黄色的纸棺,本想用他床上堆萎着的被子盖上,抖起来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气,还是决定用殡葬师傅带来的新被子,那师傅张口说要600元,杜怡东从钱包里掏出280元塞到人手上说:“老哥好人做到底,逝者咱们赶快送走,活人也好早点休息。”
都收拾停当,沙玉华的电话又来,莎丽直接告诉她已经要去殡仪馆,让杜怡东回去帮照看一下母亲,”没什么事你天亮就去上班,“ 杜怡东此生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腿已经软得不行,实在不想再经受黑夜去殡仪馆的刺激,抱了抱莎丽就走了。莎丽和王叔叔一起上了救护车,护送着杨彦钊的灵柩直向西郊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