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就是一个故事。

比如——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这是《霸王别姬》中程蝶衣一生的故事。

我听过的故事很多，但很少有比得上这个从快车师傅那里听来的故事。

中秋节当天，虽然外面阴雨连绵，但还是挡不住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去逛街的心情。

快车司机是个很和善的人，我们还没到车上，他就已经从窗口伸出他那张朴实而阳光的脸，冲着我们笑得诚意十足。

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所以虽然他笑容灿烂，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倒是和我同去的朋友很健谈，一直和他谈得热火朝天。

正当我靠在车座上假寐补眠时，听到他说——

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父母身体健康，自己也很好。

睁开眼再看一次他有了明显地中海倾向的后脑勺，有一个疑问我还是脱口而出了——

为什么不提你的老婆和孩子？

他顿时有些口吃。

看他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的样子，朋友悄悄地向我递来了个表示谴责的眼神。

即便是迟钝如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他应该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们有些慌乱的反应，于是他倒是从我突然的袭击里平静了下来。

他说——

反正路途还长，不如你们听一听我这个曾经的IT男的故事吧。

但是在故事开始前，我希望你们记得一句话——

我很好，父母也身体康健。

因为这是我故事的结局。

五年前，我辞掉待遇优越的IT工作，满腹激情，决定徒手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

家中有父母宠爱，有姐姐支持，有将要谈婚论嫁的温柔女友陪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甚至有一度，我都以为自己是有上天眷顾的。

我第一次做生意，就赚了大笔的钱，好像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我买了一栋楼，给姐姐装修了房子，也跟女友家谈妥了婚事。

可就在我们要结婚的前夕，我的生意突然就失败了。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生意失败了。

女友悔婚了。

房子卖了。

姐姐房子的装修款最终也是她自己出钱付的。

旦夕之间，我已经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我颓废了很久。

自觉无颜面对亲朋好友，我开始日日借酒浇愁。

每日躲在父母的老宅里，喝醉了就拉着他们撒酒疯，也会哭的昏天暗地。

一日日过去，我空长的只有年纪。

大概是压力太大，再加上生活不规律，我开始掉头发，每次用手捋一捋头皮，都会有一缕或多或少的头发跟着下来。

但我是不太在意的，毕竟女朋友都没了，还管什么头发呢？

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除夕的前一天，按照惯例我还是喝醉了。

满眼的大红色不仅刺激了我的心，还会刺激我的胃。

所以我就使劲儿喝酒。

除了喝酒，我又能干些什么呢？

半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喝水时，听到爸妈屋子里传出来老妈呜咽的哭声，还有老爸那模模糊糊、有些含糊的安慰声。

那一刻，我心里是有些愧疚的。

但是我心里也很痛苦啊，要一个本来就深陷泥沼的人去拉只是半身浸在泥淖里的人，实在是很困难，我也确实做不到。

我知道他们伤心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

第二天，破天荒地，我没有喝酒。

老妈一副很欣喜的样子，一直围着我转，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被老妈的情绪感染，我的食欲也回来了，我开始照着以往的记忆挑选菜单。

老妈乐颠颠地跑去厨房做饭。

那时刚下午三点四十几分。

我妈已经去给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做饭去了。

我在客厅里呆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到厨房帮她做饭。

顺便陪她聊聊天，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母亲满是褶皱的脸上，每一条皱纹的缝隙里都洋溢着欢乐和满足。

完全看不出来，她是那个在半夜里无助的、偷偷哭泣的年迈老人。

我想，她是真的老了，可我就怎么还没长大呢？

我听到老妈跟姐姐打电话说——

别担心了。

你弟弟很好，我跟你爸也很健康。

这不就够了吗？

躲在房间的一角，我看着父母佝偻的背，颤巍巍的手，花白的头发，以及装出来的轻松声调，我突然间就幡然醒悟——

原来一直以来，最痛苦的不是我，而是我爸妈。

最难熬的也不是我创业失败一无所有的时候，而是爸妈看我日夜酗酒却不忍心阻止的时候。

我一生中也就失败了这一次而已。

以后我还要面对更多的考验，就像父母也为我的失败，受到了很多尖酸刻薄的奚落一样。

他们尚能为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咬牙坚持，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再尝试一次，或者是两次？

快车师傅假装不经意地，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水。

我们也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偷偷转开了视线。

师傅接着说——

虽然我决定要站起来，但到底是被打击的惨了，再也不敢去学人家做生意。

虽然想过重新做IT，但是时间久了，很多东西都拾不起来了。

你要我给邻居家修个电脑装个系统还行，要做更多我可是不行了。

所以我就来开车。

从北京跑到上海，北京就是个伤心地，轻易是不想待了。

但是我爸妈不放心。

他们怕我承受不住失败，怕我重染旧习，怕我一生有所畏惧。

所以他们跟着我来了上海，在这里安了家。

其实我已经可以克制自己了。

不管曾经痛苦有多么深重，都是会被时间消磨殆尽的。

但是亲情不会，它会在时光的打磨下，日渐深厚。

现在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虽然妻子暂时还没有，但是我并不着急，属于我的，总有一天会被我遇到。

说不准在我空车走过的时候，就遇到了恰好需要打车的她。

师傅回头冲我们笑笑，然后说——

等会儿我就不接单了。

你们真幸运，是我接到的最后一单。

朋友问了句为什么？

他摸摸头，然后露出与年纪不符的羞涩与快乐——

我订了大饭店，等会我姐姐也会来，我去浦东机场接到她以后，就可以带上爸妈一起去吃团圆饭了。

今天中秋，我们要在一起玩一天的。

他的表情也像孩子一样，充满了纯真的期待。

然后他给故事这样一个结尾——

有一天，他摸着曾经一夜愁白了的头发说——

我很好，父母也身体健康。

这就够了，其他的我不会多求。

他挠挠短到贴着头皮的稀疏的发，然后冲着后视镜朴实地一笑——

哎，你看我这人，只顾着聊天了，道都走错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会多收你们钱的。不过我要加速了，你们不会介意吧？等会我姐姐就要到了。

我们纷纷摇头表示不介意。

下车以后，我们很是热情地跟他说了再见。

正准备走时，他突然又把头从窗户那伸了出来，依旧是一脸阳光的微笑——

哎，忘记说了，祝你们中秋快乐哈。

然后他的车很是快乐地，一溜烟地跑远了。

想起曾有人说——

人的一生遭际都是差不多的。

前半生顺风顺水，后半生历练才刚开始来。

前半生坎坷不平，后半生苦尽甘来。

无论困苦是在前半生还是后半生，那都是我们生而为人，不可避免的一种人生遭际。

不经历挫折，内心是不会真正长大成人的。

有句话说得好，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坚强。

成长不一定很美，更多的时候它是血淋林地，但正是这或惨痛或迷茫的遭际，才给我们更大的勇气，让我们鼓足勇气，勇敢而毫不畏怯地往前走，即便是禹禹独行，也不会觉得人生寂寞，即便是三五成群，也不会因之而得意忘形。

保持一颗谦逊而勇敢的内心，在遇到困难时，低声对自己说——

我很好，父母也身体健康。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