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林尚礼的《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
梅里雪山，海拔6740米，迄今为止无人登顶。
过去的2021年，是梅里雪山山难30周年。这样的纪念年份，是怀着沉重与伤痛的，即便是毫无牵连的旁者，也会令人唏嘘，是情感不愿面对与接受的。我生活在东海之滨，雪山冰川是遥远之物，2013年曾游历虎跳峡，中途有幸瞥得玉龙雪山，那经历算是我与雪山最近的距离了。传说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峰的妻子面茨姆峰是玉龙雪山的女儿，我的这一瞥便是沾亲带故啦。在阅读《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之后，才知晓同在滇境之内的两座雪山，相距400公里，姻缘不算近也不算远。
1991年1月3日或4日（《登山与山难相关年表》中表述为：1月3日，17人遇难。但史料记载3日晚上22:15通信终止后，到次日上午9时左右基地营发出定时通讯请求时，17台对讲机无人应答。目前无实证能固定到哪一天。这虽然不是特别值得推敲，但武断确定个日子恐怕也是不妥的。）中日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在攀登卡瓦格博峰的营地遭遇雪崩罹难，山难后，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有遗憾、悲痛，也有咒骂、嘲弄，岁月渐渐流逝，总归于淡忘中。但还有一拨人，与山难却绑定了一辈子，比如作为队员的小林尚礼。1998年明永冰川首次出现遗体后，小林尚礼的反复回望，用不停顿地搜索友人的遗遗骸与遗物去践行。从浅层讲，虽然逝者亲人的伤口在缓缓抚平中，但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遗骸遗物，勾起一时的痛楚，对于长久的内心安抚是必不可缺的；另外，卡瓦格博峰脚下明永村的村民饮用的正是冰川融水，清除遗骸遗物也算是对当地居民的一个交代。从深层讲，一切都在阅读完这本书之后的便会获知一个久寻未得的清晰答案。183千字，小林尚礼用纪实笔法娓娓道来，山难的突发、一次次的搜寻、梅里雪山的传说与秘境、当地居民的排斥与接纳、转山之旅到虔诚转山、外界社会对原住民生活的改变等等，述说完这些，作者像是兑现了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因为这件事，除了我，全世界没有比人能做得了。纪录片《卡瓦博格》的拍摄者郭净（也是本书的作序人）说这是“一个登山者被雪山改造的故事”，我更愿意认为这一个登山者被雪山征服的过程，“登山”是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但到自然征服人类的时候，除却肉体消亡的方式，必然是灵魂与信仰层面的。
小林尚礼的所言所行是使命感的驱动，从书的开篇到结尾，一条主线是围绕山难发生前后展开的，另一条很明显的主线是他由远及近、款款而行的心理历程。这种心理历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变化，在他眼里的梅里雪山，从雪山——神山——圣山的视角变化，是身体力行、深悟熟感的结果。文章的做法有个“起承转合”，小林尚礼的心理历程似乎也遵循在这个方式中。作为曾经的登山队员，小林尚礼朴素地开始踏上寻找遗骸遗物之途，初到明永村，清晨天亮，发现家里的主人会走上房顶，焚烧柏叶，向着雪山大声地说“呀啦嗦”，然后连呼十多个神山的名字，每天如此，风雨无阻。这种信仰的祈祷仪式是当地人生活的一部分，流畅地融入在家家户户，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突兀。这在小林尚礼心里播下了“起”的种芽。第一次参加转山，起始点在澜沧江畔的一座叫支信塘的寺庙，寺院的墙上画着一尊骑着白马、武将打扮的卡瓦格博神，在第八天到怒江流域干热河谷，路遇一座叫亚空然的寺院，依旧供奉着卡瓦格博神的神像。小林尚礼目击并听闻了卡瓦格博峰作为神灵在当地藏民心中的耸立，卡瓦格博神扎根于心的牢固，进一步让他感叹到宗教式的深邃与不可动摇。这是作者心理变化的“承”接。在一次搜寻途中，作者问明永村的村长扎西如何看待攀登梅里雪山这件事，得到的答案是：任你是谁，都绝对不允许攀登卡瓦格博。而且当时是瞪着眼睛一字一句说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视卡瓦格博为“亲人”，即“神山就像是亲人”，谁愿意有人踩着亲人的头呢？这对作者的触动是很大的，像扎西那样单纯善良的朋友，一旦对卡瓦格博有一丝一毫的侵犯，立马会不假思索地严肃起来，甚至“撕破脸皮”，哪怕你是可以交心的朋友。这时候，作者内心开始真正破防，震撼与感化的涌潮一浪高过一浪，他开始慢慢“转”入那个纯真的卡瓦格博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转山是历史悠久的信仰仪式，但转山不是简单地在平缓道路上绕着某座山周绕一下，在梅里雪山转山内转可在四五天完成，若是外转的话，环绕梅里雪山山脉，全长约300公里，徒步需要半个月。在藏族同胞的信仰里，一生能转三次卡瓦格博是最吉祥的，一次为父亲，一次为母亲，还有一次为自己，算是功德圆满。作者也是经历了三次转山，分别在1999年、2000年和2003年，按其自述，前两次均为自己，更多是为了探寻卡瓦格博周边的森林、河流、垭口以及冰川，还有忽现忽隐的卡瓦格博峰真容，言之“转山之旅”，最后一次打定主意是为了吊唁逝去的十七位友人，言之“转山巡礼”。至此，小林尚礼在灵魂深处的洗礼与情感上的释然，完成了由登山者到护山者的优雅转身，无论是精神还是感情，作者已把梅里雪山这一片土地视作“故乡”了，让自己深深地“合”埋在一起。
我很意外，一个日本人写的对我那么遥远的雪山故事，竟然会触动我。还是那句经典之言，“阅读可以到达脚步到不了的地方”，借着小林尚礼的足迹与笔记式文字，我第一次走近这座神秘又倍受关注的神山，那下次让我走得再近一点。
禾易
于2022年小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