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成长就是用时光酿一坛米酒,留给往后余生慢慢品尝。
那么我要取两勺我做的第一个小雪人脚边的残雪,取三滴盛夏薄荷叶上的露水,取一片清秋里我奔跑时风带起的落叶,取四朵槐月里满田野盛开的白星子碎花。
那是荠菜花。
田野里有一种油绿绿的野菜,总会在冬末春初的时候从不知名的角落里生长出来。它总是静悄悄地偷渡时光,在悠悠的冬里不经意间就蓬勃成一大朵一大朵的鲜妍。
那就是荠菜,是我最爱的野味儿。可是它茂盛的季节,总有点儿冷。我不怕冷,也是最愿意去挖荠菜的,可是奶奶怕,怕冷风冻着她宝贝孙女,说什么也不让。所以啊,那时我总是盼着,盼一个晴朗的冬天,阳光洋洋洒洒地将湿漉漉冷冰冰的空气蒸得暖烘烘香喷喷的。这时我才好央求奶奶下田去。
于是田间就多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奶奶老练,就算拿着生了锈的铲子,一铲子下去也能连根带叶捧出完整的一大朵。我虽然年年也挖,但还是比不上奶奶。铲深了,本利索一刀下去却突然梗住,拼着小力气得接连铲好几下才行;铲浅了,顺溜溜一刀“嚓”,从根上部,全碎了。尤其是好不容易逮到特水灵的一蓬,那才真是痛心呢。为此没挖多久就时不时苦巴着一张小脸,引得奶奶一边笑我,一边教我,却也欢喜。
可是我那时到底小,十岁不到的娃娃,总是没耐心挖很久的。倘若被我寻到一棵已经开花的老荠菜,便是大有可乐的了。老荠菜会抽出一根墨绿的枝来,花就像白星子一粒一粒地散在枝梢。我特别喜欢将枝掐下来,而有趣的不是花,而是枝上小片小片心形的硬叶子,被一根一根细丝牵着挺立在枝上。我便端着枝小心地扯着一片小爱心向下拉,不能拉断,得要那心形系的丝牵出一小段枝上的皮,长长地耷拉着才行。一枚一枚,等到约末十几来个全弄好了,就成了个小风铃。
这是奶奶教我的。
它是真的会发响声的。只要捏着最下端,凑近耳朵,指尖交错摩擦使枝小幅度地旋转起来,就会听到嘈嘈切切的“沙沙”声,像在私语,在讲述一段婉转的故事。那其实是小心形叶相互拍打的声音。我喜欢听这样的声音。
田野里,那一根枝在女孩耳畔旋转跳跃,溅落了一粒粒金灿灿的阳光。女孩安静地凝神谛听着,不觉莞尔,嘴角还噙着一抹好奇。
至于那小铲子,早不知躺在哪儿,沐着阳光,睡了大大的一觉。
······
后来啊,荠菜还是像从前一丛一丛地蓬勃,老荠菜照样抽枝结小白花星子挂小心形叶,可是,没有人来采了做小风铃了。我转去城里上学了,可是奶奶还依旧守着这片田。
等到每年野荠菜蓬勃的时候,奶奶会照就下田,只是一个人了。她会将一大篮子新绿的荠菜寄过去。起初,我还会回去,可随着学业愈渐繁重,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是奶奶寄的荠菜依旧年年有。
直到有一年,我突然听说老家拆迁了。奶奶很不情愿地搬去了小区,她说:“真是可惜这片田了,孙女吃不到野荠菜了······”我也很不舍得,不舍得野荠菜,更不舍得那段挥洒在这片田野里的,和奶奶一起度过的时光。
可是那年,我又收到了奶奶寄来的包裹,一大蓬油绿绿的荠菜,还有几朵老荠菜。我听见母亲说:“你奶奶特意赶回老家那边给你挖的,不过怎么挖了些老的,老得都没法吃了······”我突然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趁妈妈处理掉老荠菜前,我拿走了它们。随手掐了一根枝,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扯小心形叶做小风铃,然后举在耳边“沙沙”“沙沙”。我咧开嘴,笑得灿烂极了,眼泪却终于绷不住,砸了下来。
又是一个冬天,我上高中的第一年,那时正值期末大考,九门学科一起袭来。我远离家乡,住在学校里,每天睁开眼就要算计着时间,闭上眼就是各种公式浮现。天天面对着苍白的试卷和惨烈的正确率,我感到很疲惫很无力。大脑一时不歇地高速运转,让我觉得神经都在隐隐作疼。
在大考前的一个周末假期,我却依旧选择了留校复习。在我实在疲惫不堪的时候,我异常奢侈地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以此来放松我紧绷的神经。
我的校园很美。梅花已含苞待放,微吐幽香,树木苍翠犹在,除了数不胜数的鸟雀,偶尔还能看到小松鼠隐隐绰绰的姿影。我悠悠地漫步,无比惬意,却倏的驻了足。
我看到了一截短短的枝梢零散着小白花星子,枝干上翘立着小心形叶。我呆住了,仿佛有什么被公式被考卷尘封的在那一刻全部被唤醒,呼吸一窒,一种强烈的说不清的感觉猛然袭上心头。我异常平静又异常激动地掐下了那小小的一枝,毫不生疏地将它做成一个小风铃,像条件反射般地举在耳边。一串动作像重复了千百遍一样,熟稔而亲切。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我一直摇,一直摇,我好像听见了奶奶的笑。空气中仿佛突然飘来奶奶烧的荠菜的味道,鲜美极了。我突然很想吃荠菜,很想很想。
晚饭的时候,我找遍了食堂的每个窗口,都没有。我只好随意打了点,一口一口吞咽着干涩的饭菜,又哽咽起来。而那个荠菜风铃始终被我揣在衣服口袋里。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掌心静静地躺着那枚风铃。我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将它放在枕边,钻进了被子里,阖上眼。我想起前不久母亲的话,“你奶奶老了,身子······越发差了······”又想起了小时候,冬日的阳光洋洋洒洒,田埂上一大一小······ 那晚,我想了很多很多,躲在被窝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哭了很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里,我回到了老家,像小时候一样,和奶奶一起去田埂上,拎着竹篮子踩着夕阳,只是影子一样悠长,悠长······
/奶奶,我想你了
槐尘.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