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前面走,旁边是母亲,女儿跟在后面。到车站了,父亲有老寒腿,上车的时候不方便,抬了几次都抬不到上车的高度。
“早就说你不要来了。”母亲一只手掺着父亲,一只手抬着他的一条腿。等腿落地又抬起了他另一条腿,几乎是把他抱上了车。母亲累得脸都红了,“你说你,嘚瑟什么?你觉得听听讲座就能写出东西了?”
父亲陪着笑。
“还有你,白吃干饭的东西,你不会帮把手吗?”她又说跟在后面上车的女儿。女儿很迷惘,看看票,又查看座位号。“你怎么找个座子都找不到?”母亲又说话了。
女儿说:“妈,怎么找?上错车厢了。这是1号车厢,我们的票是2号车厢。”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火车。他们只好穿过长长的车厢,逆着人流往2号走。父亲走在前面,右腿磕磕楞楞,很不方便。 “一点用都没有。”母亲挤到前面掺起了父亲。
女儿和父亲对着坐,母亲隔着过道,坐在里面。女儿偷偷地看了看母亲,车窗外的光影从她阴沉的脸上划过。女儿害怕母亲大声训斥父亲,那样,她的病会再次发作的。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糖镇只有两个小时车程。但母亲还是坚持要买六瓶水,三盒泡面。母亲狠狠地抽出了其中一盒,向着车厢连接处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把泡面墩在父亲面前的桌子上,几滴汤水溅在了旁边老先生的衣服上。父亲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但老先生没接,从后背的黑色皮包里抽出了几张面巾纸,轻轻地擦了擦。可是毛料很快把油分吸干了,纸巾一擦,两块污渍连成了一块。
母亲坐下说:“吃啊,等我喂你?”
父亲把纸收到兜里,伸出手,想拍拍老先生,但老先生把眼睛闭上了。父亲伸着的手,好半天才放下。女儿揉了揉耳朵,预感到她自己离发病不远了。她的耳朵开始嗡嗡响。她赶在母亲发火之前,迅速地拿了一盒泡面。等她泡完拿回来,父亲在吃了。这时,紧邻的那条铁轨上有火车呼啸而过,巨大的鸣笛声罩过来,女儿觉得所有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全都集中在了她的耳朵里,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好像什么被刺穿了。她听不见了。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脸上。母亲气急败坏地说着什么,但她只能看见她的嘴在不停地变形。她愣了一会儿,发现泡面掉到地上了。
到了讲座大厅。讲台上著名小说家就是火车上的老先生。他们坐在第二排。父亲点了一壶茶,15块。母亲想要发作,可能是顾及场合,只狠狠地瞪父亲一眼。父亲先倒了一杯给母亲,母亲还在瞪着他,他就把茶转给了女儿。女儿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不喝了。父亲倒了一杯给自己。他没有喝,放在手上细细地摩挲着。女儿敲了敲脑袋,还是听不见。
讲座本来有一个半小时,但只讲半小时就进入了签字售书的环节。大部分人起身,打算离开了。父亲站了起来,看着作家S。他拿了一本书,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母亲,最后他决定离开。
书店的门窄,他们被人流打散了,女儿落在后面,父亲母亲隔在人流两岸。有那么一瞬间,女儿听到了些什么,仿佛是母亲尖利的训斥父亲的声音,但她没看见母亲张嘴。她觉得她的耳朵或许快好了,没必要再受刺激,就出去躲远了。女儿站了一会儿,下午五点多,应该是声音很大的时间。人声、车声、喇叭里的广告声……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父亲和母亲走过来的时候,母亲没有掺着父亲。他们一起到达火车站,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女儿忽然能听见东西了。声音是渐渐复苏的,最开始是一点点翕动的声音,好像一直按着音量增大的键,她终于能听清楚了。她又听见母亲的声音都喊破了,“你告诉我你来这干嘛?你学会什么了?”
“李瑞,你是四十岁的人了,还要学文学?你能不能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幼稚?李瑞,我养了你十年,你还要我再养你十年吗……”母亲摇晃着父亲。她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都在看他们。父亲低着头,脸红了,像做错事的孩子。
此时,火车进站了,就在火车即将驶来的时候,父亲突然一把架起母亲,把她架到了轨道旁,很快,他又把母亲拉回来。母亲不再吵闹了,盯着父亲,目光迷惘得像刚刚出世的孩子。
火车驶过,一切又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