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拣来陨落的星星碎片,轻轻地放到泥土上。星星碎片是圆滑的。或许在长时间从天空坠落过程中,磨掉了棱角才变得光滑吧,我想。抱起它放到泥土上的时候,我的前胸和双手也稍稍暖和了一些。
——夏目漱石 《梦十夜》
一
新宿,东京。
霓虹灯总在夕阳消失前亮起,和微弱的夕光一起照亮匆忙归家的人们。高岛屋时代广场响起幸田未来的新单曲,街边的树上挂着绚丽的彩灯,背着书包的学生嬉闹着跑过树下拥吻的情侣,跑向汇入新宿站的人潮中。
编剧藤田雄一拿着一杯茶,匆匆走过西站口。他走过那条叫“思出横丁”的小街,居酒屋里下班的中年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煎饺,迎客灯笼照亮了那些略带孤独和疲惫的侧脸;他走过贩卖二手奢侈品的“大黑屋”,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面带纠结地讨论一个手包的价格;他最后拐进歌舞伎町,在二丁目的一个小巷子里停下来,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家叫“Unicorn”的酒吧在一年前开业,不是很有人气,但是藤田很喜欢这里加了干樱花瓣的白川。他总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喝着形形色色的酒,有带着同性恋人的体育明星,有因为女子偶像团体的名气问题的吵得面红耳赤的肥胖宅男,也有新宿各式各样的女人们。
女人。藤田轻笑了一声,点起一根烟,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赶稿子。
藤田并不缺女人。凭着他酷似津川雅彦的长相和知名编剧身份,身边总是围满了各式各样的女人。他倒也来者不拒——一夜欢愉是干涩生活的调味料,何况这能为他带来创作灵感,近年这类剧情总能吸引观众眼球。
但是藤田至今没有娶妻,因为这人有严重的强迫症,体现在对终身伴侣近乎变态的挑剔上。他的女人,要有黄金比例的身材,小麦色的肌肤,优美灵动的声线,热情洋溢又不失甜美贤惠,性感淫荡又带着温柔恬静,最重要的是,她能和他一起欣赏加拉帕格斯的燕尾鸥,能和他一起懂得品尝巴黎之花,能和他一起讨论卡尔维诺和川端康成——女人是世间最美的东西,藤田总是这么想,如果不完美,为何要存在,如果不完美,我又何必拥有?
人不过是一堆血肉,我只是在寻找最完美的血肉罢了。
又是一个周五的夜晚,今天要把《岛田家的少女》这部剧的高潮部分写完。藤田白天参加了大导演汤也鹤翔的新片首映,下午赶场去了富商井上鹏飞的金饰发布会,傍晚才有空来这里开始创作。他告诉酒保给自己倒一壶去年存在这里的清酒,这酒名字叫“一生勉强一生青春”,是畅销漫画家清流凉介在他35岁生日时送他的,他每次写到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时,都会喝这个。
《岛田家的少女》讲述了出生于名门岛田家族的6个女孩各自的故事,她们厌倦了家族的恪守成规,纷纷出走,有人下嫁落魄歌手,有人做了知名声优,有人远赴中国当了料理大厨,有人刻苦奋斗成为商业女王,这个由藤田原创的剧本反应了新时代日本女人从思维到行为的逐步蜕变。藤田最喜欢的角色叫春水初,她是家族的外姓养女,六姐妹里最小的女儿,她历尽千辛万苦和自己心爱的人走在一起,却在最后死于难产。他今天要完成春水初的结局,在构思这段剧情时,他曾泪流不止。
第六杯清酒下肚,藤田有了微醺的感觉,打字也加快了速度,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初的情绪仿佛也是他的情绪,藤田奋力地写着,全然不理会酒吧的嘈杂,不理会他最喜欢的清水翔太的《Home》,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身边坐下来的美丽的倩影。
“我的心愿是不会凋零的花,总会在你生命中悄然绽放。”藤田打字的手突然停下,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优美声音的主人,他第一秒的反应是,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说出我正想着却还没写下的句子,他下一秒的反应是,我的天,这可真是个人间尤物!
坐在藤田身边的女人大概30岁左右,穿着褐色的紧身连衣裙,搭配漂亮的装饰项链,外面套着米色的夹克,修长的双腿穿着丝袜,反射着酒吧昏黄的灯光,她踩着一双不算新款的香奈儿短皮靴,却将那双美腿衬托的更加夺目。她轻轻侧过头,褐色的长长卷发垂过肩头,只在一只耳朵上戴着的精致的长耳坠发出细小的声响,藤田下一秒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微微的蓝色,像是初春的洞爷湖水,那是自己久久不曾回去的故乡。
“您是作家?”女人的声音温柔优美,有点像田中理惠。
“啊,我是个编剧,正在赶稿子,毕竟要混口饭吃。”藤田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可是4家电视台最佳编剧奖得主,是创造过收视率历史的《鸣门大桥》的编剧,他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可不能在这样的美女面前失了风度。
“看您写作的样子真是忘我,这是最近要上映的新剧吗?”女人把细长的手指搭在桌沿,没有多余的动作。平日里,想和藤田套近乎的女人说话时要么用手指绕着头发,要么把玩着他的酒杯,要么干脆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那是新宿特有的轻浮媚俗。
“是的,新剧,准备明年6月在CX上放映来着。说到这里,小姐,我有些好奇,为什么您刚才说的话,会是我正在写的句子呢?”
“我只是正好瞥了一眼您写的句子,总觉得下一句似曾相识,或许在某个电视剧里看到过呢。没准也是您的作品呢!”女人的微笑再次让藤田想起了洞爷湖,这次是湖畔的铃兰花。
“说的也是,我写了不少剧,真的记不住那些台词了。我叫藤田雄一,如您所见,是个费力不讨好的编剧。”藤田笑了笑,拿起了酒壶,“清酒?”
“谢谢,在这样的酒吧喝清酒,您可有点格格不入。”女人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酒保,麻烦给我一个酒杯。”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藤田完全没有敲下一个字。她和女人聊得非常开心,甚至忘了问对方的名字。他们从宫岛的大鸟居聊到小樽的玻璃音乐盒,从南非的皮诺塔吉聊到斯里兰卡的红茶,从梅尔维尔的《莫比迪克》聊到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他们甚至聊了最近很火的网络游戏《守望先锋》。钟表的时针了指到了11点整,清酒早就喝完了,山崎也喝掉了一瓶,女人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若隐若现的迷离目光,但是她的动作和语气依然优雅,藤田倒是有些坐不住了,深夜,美酒,这样的尤物,当然要来一次良宵才算完美。但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吵闹: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寻找的女人吗?为什么不能慢慢相处,谈一次久违的恋爱呢?
藤田在1分钟的烦恼之后做好了决定,他和女人最后一次碰杯,饮尽了杯中酒,他合上电脑,站起身,“有没有兴趣去我家喝一杯咖啡呢?”藤田微笑着说,“还有不错的清酒。”去他的慢慢相处,他想,一夜情之后还可以再约会嘛。
女人仰着头看着藤田,完美的侧脸让藤田有些眩晕。大概5秒钟后,女人笑了,“今天不行。”她捋了捋长发,起身离开,“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讲讲洞爷湖的铃兰花吧。”
“那么你的联..”藤田话还没出口,女人已经走出门外。
回家的路上,藤田感到巨大的挫败和失落感,我应该循序渐进的,他想。
藤田的家在千代田区的百华积水住宅,算是东京最贵的房子之一。虽然房子异常昂贵,但是家里布置的非常简单,整个屋子以黑灰色调为主,他是个不喜欢复杂的人,毕竟思维过于复杂,生活总要简单些。藤田匆匆洗了澡上床睡觉。在床上他辗转反侧,女人的容貌和声音在脑海里里久久挥之不去,他想象着她就在这里,修长的双腿呈现完美的线条,纤细的美足涂着浅褐色的指甲油,和地毯的颜色非常搭衬,他想象她抬起手整理着头发,衬衣下摆随着手臂的抬高轻轻撩起,露出优美的腰身和平坦的小腹,他想象她微笑着走到床边,关上台灯,解开扣子让衬衣滑落在脚边,月光透进落地窗照在她的胴体上,像是绽放的月之花。
藤田彻底睡不着了。他拿起手机,想看看今天的新闻。但是惊讶地发现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上面是一个line的联系方式。账号的头像是一朵熟悉鲜艳的红色花朵,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名字。他想了一会,还是点了同意申请。许久,line的铃声响起。
--您好,藤田先生,谢谢您的清酒,和您的故事。
--果然是你!你怎么有我的联系方式?
藤田其实并不像问这个问题,兴奋和喜悦盖过了疑惑。
--比起这个,您应该有更主要的问题,不是么?
确实是这样。
--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次好久都没有新的信息传来,时针指向了凌晨2点半,藤田觉得女人应该是睡了,于是他关了台灯,闭上眼睛。
铃声再次响起,他一下子坐起来,打开手机。
--您还真是个粗心的家伙呢。
--我叫春水初。(未完待续)
第二章【悬疑】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