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键盘上敲下“夏言”这两个字时,指尖传来一阵不易觉察的颤抖,这种微妙的触感实在是好久都没有过了。
— 只有一人
本来是以放空的心情读着几百年前那些来来往往的故事,但我看到了这个人,在几百年的明朝史中,明明不是最出众最有特质的那一个,却独独心心念念,忘不了他。
于是我去找他的传记,找他的手书,寻找他遗落在历史中的那些微小片断。
我很容易欣赏一个人,但谈得上喜欢的不多,能让我难忘的迷恋的更是屈指可数。
照我的审美标准,我忘不了的人,怎么样都不应该是这个叫做夏言的人。然而事实就是,几百年里的风流人物来来去去,指点江山掌控天下的人那么多,我记住的不超过十人,我忘不了的,只有一人。
只有夏言。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论最有共鸣、最有跨越时空的知己感,阳明先生深得我心。论好感论谋略,李东阳先生最先走进我的视线,论天下论权势,谁都及不过杨延和,论深谋远虑论大局观,孙承宗才是首屈一指,论天分论重要性,当然还是张居正。夏言怎么看,都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但我就是忘不了这个叫夏言的明朝人。
他亦有权谋,亦是当朝首辅,亦是国之栋梁,勤勤恳恳,为国为民。只是和那些只手遮天的权臣,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从不结党,孤身一人。从不受贿,家徒四壁。从不屈服,直面最不可能的现实。
精通世道人心,才高实干,却从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权倾天下者不惧,富可敌国者不屑,微渺敌对者不害。
正直孤高,济世之臣,远离于世。
明明可以随手把敌对的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他不,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他从不计个人家族得失。
明知是你死我活的死对头,严嵩一求情,他面硬心软,终究放人一马。哪怕最终得到弃市的结局。
明明可以曲折奉上,以保全自我谋得更大利益,但他不,依然只是坚持心中从未更改的志向和道义。
他面色凌厉不留情面却心地柔和不逞私心,明知正直善良在世道中不会有好处,却依然故我。无畏无惧。
无知无觉的人做一些犯上树敌的事,那是没有眼力见,是莽撞;而他深谙一切还坚持自我,是内心坦荡,大善大勇。因为他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内心的道义,家国天下,江山千万里。
我看过他的手书,走势流畅而笔底端厚,像极了他敦正柔和的内心。
一直觉得,内心有大善的人才有外在的大勇,无畏且自如。
夏言,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言眉目疏朗,美须髯,音吐弘畅。”
“既受特眷,揣帝意不欲臣下党比,遂日与诸议礼贵人抗。帝以为不党,遇益厚,然卒为严嵩所挤。言死,嵩祸及天下,久乃多惜言者。”
我读着他的开头,读着他的过往,读着他的结局。
想象着这个眉目疏朗的男子,以寒微的出身,步于朝堂之上,位极人臣,志高意远,孤身一人。
如果可以,我宁愿只看到他的最初,那个面容俊朗的夏行人,刚刚跨入金銮殿中,将各地事务呈于嘉靖面前,问答有据,言辞流畅。嘉靖看到这个眉眼明亮的年轻人,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 孤高者二
不知为何,夏言总让我想起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
我觉得夏言和李夫人,实在太像,太像。
同样清醒到无以复加,同样深谙这个世道,同样的孤高,远在尘世之外。
张孚敬为了扳倒夏言,结党谋权夺宠,以为打倒夏言,想要的一切都能回来,只恐不能置他于死地。而夏言的应对是,什么都不做,孤身一人。
因为他知道,嘉靖是个有智慧有心机没有安全感的皇帝,他需要的是众臣比他更孤更独,不结党的臣子才是安全的,才是可以信任并托以重任的。
每个臣子有每个臣子的风格,贿赂为人作风说到底只是个人的小问题,能力大小也都是次要的,拿到入场券的人都不会差到哪,于嘉靖并不十分紧要,一个臣子的忠诚度、是否能牢靠地为他所用,才是皇帝最关心的问题。
夏言何其清醒。所以他离世孤高,既是个人性格所致,也是深谙帝王心理之缘。
而李夫人,同样是这样清醒得彻底的人。
她的美貌,是得帝宠的缘起,然而能长盛不衰,让汉武帝在她死后很多年都念念不忘,靠的已远远不止美貌。
后宫纷扰残酷,而她并不结派并不倾轧,只是那样地美着,出尘离世,自如安静。她太明白这个世道的规则,更懂得皇帝所需所慕,便从不逾份,保持最适当的距离。
她病重的时刻,拒绝汉武帝的任何探视,再不相见,哪怕惹得他不快,愤怒地拂袖而去。
一个女子在极度脆弱极需安慰的时刻,能有着如此果断决绝的言行,内心要何其强大,对帝王之心,又该看得何其透彻。
“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
她太清醒,并没有因为宠极一时的地位,就飘飘然忘了自己的立足之本。她知道自己只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便决绝地不再相见,只为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象,永远都是美丽和温好的,这样她才能保住自己的一切,这样她才能在死后还能凭着皇帝的怀念与追忆保全自己的家人。
汉武帝一生经历过太多的女子,宠极一时的很多,然而让他念念不忘很多年的,让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爱慕的,只有李夫人。
夏言与李夫人,两个相隔了上千年时光的人,两个同样孤高的人,都太过清醒以致远离于世,虽久历沉浮,依然眼明心亮。心中有万千沟壑,不语与他。
而我真的忘不了这样的人。
于二零一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