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翻阅以前高中时期的留下来的日记本,发现当年的我记录了一件小事情。
高中的时候,文理科班的老师经常会把优秀作文影印后互相传阅,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我们文理班的学生也会把一些标新立异但是分数不高的好文章通过抄写、影印、拍照等方式相互传阅,拜那个时候的行为所赐,在《读者》杂志的夹带下,我读了不少优秀的零分文章。
高三那年,传阅到我手上的零分文章,是一篇理科班大才子关于《雷雨》的读后感,具体的内容我已经忘得七零八落,隐隐约约只记得一句:“我在这个虚伪的周朴园身上,反而看到了爱情,我在繁漪身上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反抗,只看到了扭曲的情欲。”
当年17岁的我在日记最后写了这么一句话:“X同学真敢写,但是我觉得曹禺要是见到他应该会非常喜欢他。”
而立之年,总是想起以前的日子,我想把当年十七八岁时的观点一点一点的记录下来。
01 27年前的周朴园还是30年前的周朴园
当年读高中的时候,《雷雨》是我们文理科班最喜欢的文章,不为什么,只因为这是我们惟一合作过的剧目,文科班出一个四凤,理科班出一个周萍,穿旗袍漂亮的妹子去演蘩漪,身材壮硕的去演鲁大海,长得最斯文的那个去演周冲,最后有个痞里痞气的吊车尾暗恋上了穿旗袍的蘩漪,挤破脑袋熬到一个鲁贵的角色,唯有那讨人厌的周朴园没人报名。印象很深刻的是话剧社选了一个老戏骨,老戏骨面露复杂神色:“我不是鄙视周朴园,我是觉得他太复杂了,我怕我根本演不好。”
他无法掌握一个被害者向加害者的转变。
是的,当年稚嫩的我们,已经感受到了周朴园的复杂。我们相信,即使无耻如周朴园之流,年轻时候对待少女鲁妈应该也是爱情,不是教科书上简单概括的玩弄。周朴园和鲁妈的小儿子鲁大海年龄是27岁,他们母子在寒冬腊月里被周家人赶走的日子应该是27年前,而在二人重逢的名场面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说的是30年前,这不是曹禺的笔误,人总是选择性的记住当年最美好的事情,30年前,应该是二人相爱的日子。鲁妈在和周朴园对峙的时候,更多的也是说你周家如何如何,她还是更多的把过错放在了周朴园背后的家族,而不是只指责这个曾经相爱的男人,这里有一个经常被人忽略的细节,被赶走的鲁妈,不完全是周朴园的主意,这里有周老太太,有周家,有整个封建等级秩序,那么周朴园在赶走初恋这件事上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我们无从得知。在周朴园身上,痴情与无情、温柔与冷酷、可悲与可恶、人情味与铜臭味是时刻交织着的。
无论是27年前的他还是30年后的他都是如此复杂。
02 扭曲的蘩漪
蘩漪给我的第一感受是扭曲,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
她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旧式女性,一个漂亮但性情古怪的少妇。从周朴园对鲁妈的追忆能看出,周朴园喜欢的女子应该是温婉、传统甚至顺从的女子,而这三点,蘩漪几乎一条不占。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情人还是母亲,她都是扭曲与失败的。
全文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两个场景,第一个是她挽留周萍时,甚至提出了愿意和四凤共同分享周萍,这点连周萍这个旧时代的少爷都觉得匪夷所思;第二是她抱着毁灭一切的心把一起真相告诉同样爱慕四凤的周冲,当周冲没有如她所愿进行报复时她说了什么,她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像我,你简直是条死猪!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了你--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母亲,这是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毁了儿子幸福的可怜虫,此时的她对周萍已经不是存粹的爱情,当她把自己的爱情、名誉,乃至生命都交给了周萍时,当她不顾“乱伦”而狂热地爱着周萍时,这种狂热的欲望表现出的是一种原始的野性,那是一种扭曲的占有欲,如果她逃不出去,周萍也别想逃出去,如果她不快活,大家就都别想快活,如果得不到,那就彻底的毁灭。
正确答案里,甚至百度百科里都在不厌其烦的诉说蘩漪在为争取爱情自由而作的绝望反抗和斗争,我并没有看到,她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也是最无用的事。
抓住周萍。
03 全员皆悲结局
蘩漪执着于留住周萍的身心,结果加速了他的死亡;
无辜的周萍和四凤相爱,却被发现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努力保护女儿的鲁妈;却在周公馆与周朴园重逢;
善良的周冲想让四凤自由而幸福,却最终和她死在一起;
周朴园致力于构建文明而有秩序的家庭,结果妻离子散,斯文扫地。
更别提痛恨周朴园的大海,却发现自己是他的儿子;痴迷于金钱地位的鲁贵最后到手的是一场空。
在那个雷雨之夜,所有人带着自己必然的宿命在黑暗中一步步集体走向毁灭,并迸发出自己生命最终的色彩。
十几年前,我们阅读的《雷雨》还不是删减版,第一幕里在精神病院倒下的蘩漪与最后一幕在周公馆倒下的蘩漪首位呼应,正是这些现在编辑觉得不重要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了命运的悲哀,那不是宿命,那是一种来自正常生命的无常。所以,无论是当年正在排话剧的他们还是现在正在打字的我都没有看到《雷雨》中的一丝一毫来自命运或者时代的反抗,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时代无法理解的痛。
我想起来我们的话剧,全场掌声最多的,不是雷雨的认亲名场面,而是周朴园问鲁妈记不记得三十年的事。“鲁妈”说,记得,三十年前,一个姓梅的姑娘抱着刚出生的儿子跳了河。饰演周朴园的“老戏骨”没有按照剧本走,他怔怔的看着鲁妈一瞬,然后扭过头,17岁的演员捂住胸口,他没有眼泪,没说一句台词,只有呼吸不顺畅的痛苦,他走了两步,眼神仿佛回到过去的噩梦之中,同样年轻的“鲁妈”在背后平静的望着他,没有泪,没有恨,眼睛是虚空的,仿佛她嘴里诉说的不是自己,那个故事另有他人,那个人死了整整27年,“周朴园”的愧疚永远没说出口,“鲁妈”的心死永远不会写在脸上,台下的我们泪流满面,原来人生是这样意难平、恨无常,到头来万事皆是一场空,因果来回终报应。
那一瞬间,在劣质的妆容后,我看到的不再是两个年轻学生扮老的滑稽,而是曾经相爱又重逢的周朴园和鲁妈,掌声瞬间雷动,前三排的老师一脸不解的回头看着激动的站起身的我们。他们不理解,因为,他们已经过了为了一句台词就可以泪如雨下的年纪。
我至今仍然记得中学关于蘩漪的正确答案:“冲击和促进着封建王国的溃败”。
为了分数,我们违心的写着答案,可是正是这些正确答案,让我现在终于可以自由的写着自己想写的东西。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如今的我更幸运,还是当年的我们更不幸。我想起那场话剧,有这么一群超越正确答案局限的同学,至少,对于我个人而言,有这么一场话剧,还是比较幸运的。
人,真是一个极为复杂而扭曲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