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苏茉太阳穴上有一块青色胎记,从中心向四周由浅入深蔓延下来,像一大滴风干了的青色墨迹,长着蝌蚪的模样。
虽然可以完美地藏在刘海里,但它终归是生命的一个败笔。五官精致又怎么样,脸蛋美又怎么样,别人看到那块胎记,还不是会从一脸笑意秒变诧异,复又转为惋惜。看者无意,被看者有心。苏茉被这样同情的表情问候时,面上表现地波澜不惊,心里却默默地将自卑咀嚼一遍又一遍。
所谓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大概就是在说自己的胎记吧。
02
十四岁前,苏茉从来不觉得自己脸上的胎记“有碍观瞻”,她甚至因为老人口中胎记的由来倍加重视它。
据说,爸爸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就是苏茉的姑姑。
这个姑姑命苦,14岁就出车祸去世了。听亲戚们讲,当时,她正要从一辆皮卡车上跳下来,就在下车的一瞬间,被迎面驶来的另一辆车撞飞,她整个人被扔进了路边的草丛,等大家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躺着一动不动了。她的脑袋磕在了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唯独右边太阳穴蜿蜒地淌下血来,血流得也不多,好像一大滴红色的墨水。
姑姑死后的第二年冬天,苏茉来到了这个世界,带着太阳穴上一点青色胎记。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苏茉的样子长开了,胎记也跟着长大了,再加上她胎记的位置跟姑姑去世时流血的位置一模一样,人人都说苏茉这个孩子长得太像那个姑姑了,一定是苏茉的姑姑舍不得离家,投胎转世,又回来了。
苏茉知道这是一种迷信说法,但苏茉更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她时常对着镜子抚摸胎记,想象着这是那个姑姑留下来的记号,告诉家里人,她一直没走,她的生命在我身上又延续下来了。这个胎记多么特别呀!
03
十四岁后的苏茉不再这样想了。她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她有了喜欢的男生,她开始重视自己的容貌了。
再美的故事也敌不过一个女孩爱美的心愿。她尝试着用各种办法祛除胎记,她甚至用针扎破太阳穴,妄图把那滩青色的东西通过针孔挤出来。当鲜红色的血缓缓地从额脚冒出来的时候,她气得痛哭流涕,一把扔掉了手中镜子。
她最不能忘的是,班里她喜欢的那个男生有一天指着她的胎记说,你这个胎记真碍眼。
从此胎记成了苏茉躲不过去的阴影。阴影下的心底,自卑的苔藓开始蔓延疯长,一层又一层,覆盖了喜欢一个人的全部勇气。
尽管后来她用刘海遮住了胎记,但她的自卑却根深蒂固,挥之不去了。遇到喜欢的男生主动表白时,她都会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生怕对方看到自己的不安。就像风轻轻一吹,胎记就会露出来。
整个学生时代,苏茉没有谈过恋爱。
04
上了班,苏茉学会了打扮,遮挡胎记的方法也越来越高明。她不说也没人知道,胎记这事儿成了秘密。
可是,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七情六欲。苏茉总归要找个男人谈恋爱,结婚生子的。这条路上,苏茉无非要比别人要走的艰难些。
她记得第一次跟男人在餐厅约会,等菜的时间,对方不吝言辞大夸她漂亮。她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撩起自己的刘海,指着太阳穴上被涂抹的一层厚厚的遮瑕说:“看得清吗?这儿有块胎记。”
她期待他能说些中肯的话,譬如“没有那么明显,不影响你的脸”之类的。
然而那个男人真的很仔细地盯着她的那块瑕疵看,脸上交叉呈现出各种复杂的表情,这表情映照在苏茉的眼睛里,转瞬便升腾出了水汽。她借口去了洗手间,眼泪夺眶而出。
约会不了了之,她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对男人的恨意却由此滋生。她把男人都划归为“看脸行事”的主。
后来,苏茉爱上了一种游戏。她把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专门勾引得男人神魂颠倒,然后再在他们表白的那一刻,在杯觥交错之间,不识时务地,撩起刘海,跟他们说说胎记的事儿。游戏的最后往往只剩她一个,看着那些落荒而逃的背影灿烂地笑,笑容里有掩不住的凄凉。
闺蜜劝说苏茉去做个小手术,现在整容业这么发达,去掉这么大小的胎记很容易。
苏茉摇摇头,心想“我的胎记有这么恐怖吗,可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已经习惯它了。再说就算可以通过激光手术祛除,埋在心底十几年的自卑又如何拔除呢?它已经融入性格的血脉里,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渗透着小心翼翼。这种感觉可能只有同类能够理解,就像盲人更能体会看不见光明的感觉。”
05
遇上沈维,苏茉突然就不想玩了。说不清楚原因,也许是她玩腻了,想安定下来;也许沈维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质,正是苏茉喜欢的那种;也许只因为他不像别的男人,一见面就夸她漂亮。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一样”这也是贾宝玉见林黛玉说的第一句话。苏茉心想,这会不会是冥冥中的缘分。
他们开始频繁的约会。聊得多了,话也多了。苏茉发现沈维好像长着一双透视眼,自己长了多少根骨头都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说,苏茉,你有时候显得特别成熟,好像久经情场一样,可是依我看,你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像只受了惊的小猫。还好,我有个爱好,就是养猫。
没多久,沈维开始强势攻占苏茉的世界。他带着苏茉去参加书友朗读会,在她朗读的时候给她赞许的眼神;他们去看恐怖电影,在最恐怖的画面出现之前捂住她的眼睛.....
在游乐园,沈维怂恿着苏茉坐过山车,高速跌落的瞬间,苏茉吓破了胆,她薅着沈维的胳膊没命地哭喊,刺耳的尖叫声能划破长空。等回到地面,沈维扶着颤颤巍巍的苏茉调侃:“刚才你抓着我胳膊的时候,好像在生孩子。”
“哪有!”苏茉追着要打他
“别乱动,刚生完孩子,你体力还没完全恢复”
沈维的幽默戳中了她的笑点,她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笑得这么酣畅淋漓。
在这场进展神速的交往中,苏茉的担忧也与日俱增。沈维是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和她约会的,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胎记的存在会不会一早就消失了?如果他现在知道了又会作何反应?如果沈维也跟别人一样的态度,她要不要勇敢地为胎记辩驳一次?
好几个晚上,苏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断浮现以往那些男人看见她胎记的表情,她想象着这种表情挂在沈维脸上会是什么样子。
踌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苏茉终于下定了决心跟沈维坦白,“那个,我有个胎记,挺扎眼的。”
沈维轻轻撩起苏茉的刘海,在太阳穴那儿留下一记吻,得意地看着她“我知道啊......我也有,在屁股上,做我女朋友就给你看”
苏茉羞红了脸,心里仿佛有束光照进来,多年积压的自卑的苔藓正慢慢一点一点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