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友人归去,我回身,抬头望月,知道今天是十月十五,中秋节过去整俩月了。
我看着月亮走,撞住了一辆小蓝车,才赶紧收神。怪这月亮,见它几十年了,却总是想多看看它。它还是那一轮,而我怎么觉得每天都不一样、日日皆新呢?圆缺是它的生长,恰如草的荣枯。草的新发总比衰败让人振奋,月亮却是不管怎样总让人觉得美好宜心,如随时能够相约对谈的老友。
天上只它一轮,可在人们心中却有无数轮。月亮都是自己的,自己这轮和别人的一定不一样。李白的夜郎月和关山月,徐凝的扬州月,许嵩的庐州月,估计他们谁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月和别人的月是一样的。人感情各异,同一个人感情因时而异,但人们都会觉得月亮和自己当时的心共通,是自己的知己,别人都没有这份消受的福气。人有时就是这么不讲理,只讲情。人也因此更可爱深情些。
我靠在床上,闭上眼,头脑中是一片昏茫的月色,不朗照,却布满苍黄于天地间了。是太初,是末世,还是洪荒之后,不知道。反正是月色铺满,有小小的风,地上有白草无边,我独自走着,没有丛林,没有野莽,除了我,没有一个活物,也没有一丝鲜色。我就这样走下去吗?我就是古往今来吗?
天地间,只有我。
镜头切换。我从大大的麦田间走过,拐上一面斜坡。一条不算窄的土路,送我到大岭。路边都有草,如我少时。红薯地里的土,绝对也是少时的样子。这路上,每一棵荆棘,每一粒石子,我都能说出它们的故事。少堂扛草摔倒,建民锄地遇蛇,都如在眼前。时间好像凝固了,好多的好多都没有发生变化。一眨眼几十年,物质层面在摧枯拉朽,精神层面也在日新月异吗?不,精神本源好像没有变,所谓的更新只是受了新事物的刺激。有时精神还会倒退。
我懵懵懂懂地走,我想去大山寨找那看林人的小木房,到马家坡找那眼小井,甚至想找到来井边喝水的小兔和喜鹊。它们如果活着,也有四十岁了吧?它们也许认得我呢!但人类我却不敢打包票。昨天从舅家出来,见到在菜地搫地的马周,我一眼认出了他,可他说啥都想不起我了,我说了一百个少时的细节也没用。我僵在那里。
人行四海,剑走江湖,怎样的漂泊都是寻找安心之所。人心浩荡起来超越宇宙,但真实生活里,情怀和根基能有多远呢?男人是故里或工作之地安家之所,女人是娘家或者婆家,方圆几十里就足可以安置一生怀抱,回望和出发皆缘于此,源于此。别相信有人长歌纵横,笔扫六合,他心只在小桥外的小溪边,在篱笆墙外爬根草滚动的露珠上……
想到人,想到亲人或乡亲,真想哭,想坐到石头堆上好好哭哭。现在拥有他们,和他们一起欢笑悲伤,但太害怕失去他们,却终究一定要失去他们。十年八年,三二十年后,多少的他们必将辞世,埋没荒草,想想就让人悲从心起。谁的托身不是六块木板,谁的归宿不是山下一丘?
他们也会这样想着我吗?四顾苍茫,没有拔剑的豪气,壮志不敌苍凉了。
有时想想,单个的我们来世上一趟有什么意义?我们来不来有什么不同呢?真的可以忽略这可有可无的生命之旅的。如我,难道就是来接过父亲的鞭子和犁拐、木锨和架子车吗?就是把笔纸和没有写完的文字交给孩子,让孩子知道我们只是三十年来才逐渐失去了田园和自然,而以前的生活景物和唐诗宋词里的美好总能对接对应吗?孩子会继续书写他的时代他生命里的工业城市化和人工智能吗?他会偶尔回望从诗经或汉唐流来的人文清泉吗?这是不停的接力,以每天为参照好像变化太慢,以长久来对比发现变化太快,快慢交替就是生活。
古人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想翻出新意太不易。现在只是节奏快了,技术革命眨眼就在上演。
一点也不冷,冬天太不像冬天了。有的树好像一片叶也没有落,绿得发亮,如初夏的盛势。虽然我知道酷霜若来,夜雪如至,这北地的树们会在一夜之间全部褪去衣衫,一层叶的地毯让人心惊一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但如今毕竟是季节的交化太不明显,拖泥带水的接替和赖着不走的反复总是出现,以至于不合时节的物象竟成常见。如我西墙外的法桐竟开出了紫花,虽然一树上只有两三枝著花违时,吐香乱季,但那逆转和破坏的味道已经宣告全村了。
月亮该到麦秸垛上面了吧?
此刻我窗外的一轮被我看着,远处也许有人指点着它。都觉得月儿是照着“我”,和“我”最近,它那位置于自己是刚刚好、最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