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对生于七十年代的人很重要,重要到有时能决定人生轨迹。
那时的户口,商品粮户口,意味着粮油关系,意味着有资格在城里上学,意味着初中毕业可以报考技校然后包分配,意味着可以作为待业青年等着吃公家饭。孩子的户口随母亲,没有本地户口的小孩,上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是要磕头求人的。所以作为结婚对象,市里的男人通常不会考虑县里的,而县城的也会将农村户口的排除在外。我的一个闺蜜,曾被我单位的帅小伙属意,但最终他打了退堂鼓,因为闺蜜的户口在县里,而当时尚无商品房概念也就不能买房落户。想想国人真是悲哀,出身、户口、地域,都可以任意左右婚姻,而爱情却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我痛恨“商品粮”这三个字,它像一匹乌云示以狰狞,几乎笼罩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那种寄人篱下的屈辱和莫名强加的自卑,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成年后的心理性格,无论我表现得多么自信、豁达、大度,也知道它还在那里,在你低落消沉的时候,时不时出来啃噬一下。
我们家四个孩子都出生在农村,全家除了父亲在县城机关当干部,其余都不是商品粮。父亲在南京工作过,当年曾有一次举家迁往南京的机会,奶奶坚持叶落归根不肯随同,父亲是长子更是孝子,一把撕了准迁证。那时并没有我,后来我埋怨过他,有南京人不做,让我当个南昌人都那么艰难,父亲却说,去了南京大约不会生我。
幼时在农村很快乐,而且常有些优越感,因为我的父亲不是拿锄头种地的,他每个礼拜六下午骑自行车回家,总是有惊喜带给我们。记忆里他的二八大车是个魔术箱,会变出好吃的、好玩的和新衣服。我有塑料玩具,花裙子,小皮鞋,小伙伴们都没有,在农村也没有谁家像我的父亲这么疼女儿。
那时并不知道世上人是分等的,有些人生下来就比我们高级,直到七岁进县城读书。我一口的乡下话,听不懂老师讲课,汉语拼音怎么也读不准,每天都留堂到天黑。上来的时候政策规定不能全家解决商品粮,大姐当时已经在乡里做赤脚医生,就只解决了二姐一个指标,而我和弟弟成了“黑人”,每个月家里都要去粮站买议价米才够吃。低年级的时候开学都是父亲去跑,不知道户口会带来什么不同。记得的大概四年级开学报到时老师会交待带户口本去学校,问父亲才知道我们家里拿不出,没有商品粮就交不上学费,也就是说学校不收你。然后父亲会去学校找关系,通常要好几次才能把钱交上,而且要多交许多,我这一年才能踏踏实实读完。
随着慢慢懂事,听到每年父母都会商量去找谁谁,通过什么关系去找,送什么礼,看有没希望解决我和弟弟的户口。家里孩子多只有父亲一人挣钱,弟弟和我自小身子弱常往医院跑,送礼实在拿不出多少,母亲常剥许多花生米,一袋袋装好留着送人。我总是企盼哪天父亲带回来好消息,可总是看到他要唉声叹气几天。记得有一年可能学校比较难办,议价的也交不上,逼得父亲想刻个假章盖在户口本上。我害怕极了,怕学校发现了会开除我,哭着让爸爸不要,我们再去求老师。连孩子上学都无力保证,那时父亲的心很痛吧……
因此,大人们特别是母亲,时时叮嘱我们要好好读书,考上学校国家分配工作,有铁饭碗就有了户口,再不用去低头求人。父亲说,考不上我和弟弟只有回乡下种地,可我们家已经没有地了,又没有工作那就没饭吃。我以为真的是这样,家里人都在县城,我也不会种地,一个人去乡下,晚上睡觉都不敢。只有成绩好校领导才会网开一面,让没有户口的我留在学校为升学率做贡献,只要成绩好就能考上改变命运。我非常刻苦,用名列前茅的分数建立自信,甚至跟着新闻联播练习普通话直到没有一点口音。年少的我倔强气盛不肯服输,要凭努力自己证明自己,而不是由那一页纸来界定。
对商品粮身份的渴求,导致父母让我初中毕业就去读卫校,他们实在害怕女孩子高中不稳定,而我没有别的选择。尽管我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大学而且是好大学,尽管高中老师为留住我承诺不交学费也可以读那所重点,大学梦终还是就此断送。
还是因为户口的诱惑,我留在了城市。毕业分的单位极不理想,我哭着不愿意要回县城。父亲说户口过八一桥最少要5000块,好歹是市里呀!那是1991年,我月工资108,价值5000元的户口决定了以后的路。
报到上班第一件事上户口。我们是集体户,由单位开介绍信自己去上粮油关系,所属西湖区立新路粮站。那里的人牛皮哄哄脸好难看,不是没上班就是打毛衣把你晾那儿半天,去了好几次才办成。拿到证明那天,想到自己终于也算城里人了,可又有什么不同呢?那时粮食已经放开,只要有钱买多少都行,再不是原来那种又贵又差的议价粮。而我的同学们开始在市里经商立足立家,或者南下广深开疆拓土,户口制约不了飞扬的青春。
二十年后,我生于斯的那片农田被征用,立起了恢弘的西客站,省政府搬迁于此,我曾经那么渴望迁进户口的县城直接纳入市区版图,它们都成了省城的新区,我的众多父老乡亲一夜之间全成了“省里人”。
商品粮早成了历史名词,但户口还是存在的。在北上广深,在富庶发达地区,有多少蚁族们渴望着那张身份证得以安居,得以和当地人一起坐下来喝咖啡,犹如我当年对不用惴惴不安有书可读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