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似乎只在一夜之间,曾经的绿叶就被时间抽去了水分和颜色,枯叶铺满了整座庭院。
“该死的风!”马福一边碎碎地念叨一边用手里的夹子捡起花园里的落叶。
“我来吧……”伴随着温柔的语声,一个衣着讲究的妇人伸手接过马福手中的夹子。
马福什么也没说,很自然地将夹子递给妇人。
“累了吗?去坐一会。”
马福佝偻着走到花园边缘的长凳旁,他缓缓坐下,凝视着妇人,虽然粉底已无法彻底掩盖她脸上的皱纹,但谁也无法否认对于年过四十的女人而言,她保养得几乎无暇。
马福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粗糙而笨重,他用这双粗糙的手抚摸自己的脸。
没有感觉,他的这张脸就像是裸露的月球岩层,除了坑洞,别无所有。
这样的一双手搭配这样的一张脸,对于一个五十四岁的男人而言,本不该有什么怨言。
“唉……”
“很冷么?你等一下,我去拿衣服。”
“有时我会想,当初进去的如果是我,那会怎么样?”
妇人的身躯僵了一瞬,转过身,凄然地摇了摇头:“相信我,在那里你吃不消的。”
“可这里也好不到哪去!”马福站起来怒吼,:“这个该死的身体,又老又丑,又脏又蠢!”
“你知道么?每个月去他家的那几天,当他那三十岁的蠢东西叫我爸爸向我要钱,还有被他那个满身肥肉的老太婆骑在身上的时候,我恨不得去死!真他妈恶心!我真他妈想往这个烂身体的心脏捅上一刀!”
“不要!”妇人冲过去一把抱住流泪的马福,同时她的眼泪也落下。
“再等等,求求你了,只有三年了……”
“还有三年……”马福目光呆滞地望着满园掉光了的树木。
屋子的第二层有一间书房,书房有一面落地窗正对着花园,窗前还站着一个男人,他正在低头望着花园。
妇人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男人说话了。
“他是不是又在发牢骚?哼,不过就是让他做做样子,难道他这也不愿意?”
“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是他……”妇人走到男人身旁,抬头望着男人,“这四年来,你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拿他当什么?”
“我……”
男人的话被突然的警笛声打断。
过了一会,一个身着警服的中年男子也走进了书房。
“怎么回事?”
警察从警服里抽出一张逮捕令,提在手上,顺带戳了戳帽沿,撇嘴一笑。
“这世界有的东西可以换,有的东西怎么换也改变不了。”
四年前。
“爸……爸……”
啜泣声将李田园惊起,昏暗中他看见自己的儿子李立正坐在床边掩面痛哭。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小立,你怎么哭了?”杨琴也醒了过来,她抱住李立的头,想让儿子平静一点。
“没事的,孩子,爸爸妈妈都在这,你不会有问题的,说说吧,为什么这么难过?”
李立抬起头,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父母,咽喉抽动了一下。
“我、我撞人了……”
“快讯,昨天晚上11点,我市解放南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位孕妇在人行道突遇车祸,现正在急救中,目前尚未脱离危险期,肇事司机已经逃逸,警方已介入调查。”
李田园关掉电视,端起杯子,将里面的水一次喝干,坐在沙发上,胸膛起伏不定。
“田园。”
这时杨琴走了进来,她蹲在李田园腿旁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帮帮儿子……”
“怎么帮?”李田园的手指急速地敲击着扶手,紧接着握成拳头,“都上电视了,还能怎么样!这个混账东西!我都跟他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出去鬼混,可他偏偏不听,现在好啦,撞人了,这会知道来求我了!我能怎么做!”
李田园叹了口气:“他已经成年可以自我承担了,你带他去自首吧。”
说完李田园向后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
“李田园,你可真是一位大公无私的好父亲啊,你说得对,立儿已经长大,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马上就带他去自首。”
杨琴冷冷地盯着李田园,希望能得到回复,但李田园连脸皮都没动一下,杨琴“蹭”地一下站立起来,往房间外走去。
“我想,除了立儿这件事,警察也许会对其他事同样有兴趣,譬如,你的公司——”
“你站住。”
李田园拦住杨琴。
“去联系方律师。”
“李立,你冷静一下,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方律师的话没有起到作用,李立依然自顾自地哭泣。
“哭什么哭!哭有用么!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怂包儿子。”
李田园还要再抽耳光,杨琴已拦在他身前,抚摸着李立挨打的面庞:“儿啊,不哭了好么,咱们好好回答方律师的问题,妈可不愿意看着你进监狱。”
李立立即停止了哭泣,直愣愣地盯着方律师:“我、我会坐牢吗?”
方律师抿了一下嘴,说:“你爸妈这么疼爱你不会让你坐牢的。”
“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昨天从会所里出来的时候,你是一个人吗?”
李立点了点头。
“你确认没有任何人看到是你上了那辆保时捷?”
“没有,昨天我有点不舒服,走得比较早,从我离开会所到地下停车场,中间没有遇见一个人。”
“很好,那你还记不记得开车时,车窗是开着还是关闭的?”
“关着的。”
“全程都关着么?包括你撞到那个孕妇的时候,当时你就没有开车窗看一下情形么?”
“我不记得了。”李立抱住自己的头左摇右晃,“我喝多了,那时已经有点醉了。”
方律师捉住李立的手腕,脸对脸地盯着。
“你一定得想起来,这事关重大。”
李立想了很久,才回答:“没、没有!”
“那就好办了。”方律师解开衬衫上的第一粒纽扣,左右动了动脖子,长出一口气。
“你有办法?”
方律师向李田园微微颔首:“让你儿子好好休息一会吧,我们去您的书房详谈。”
“妈,我想抽烟。”
“还学会抽烟了?”
李田园怒目圆睁,吓得李立紧紧抱住杨琴。
“警察很快就会找来,李立这副样子恐怕过不了关。”
方律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李立,然后对杨琴说:“尽快让他平静,最好和以往没有区别。”
“废物。”
留下这两个字,李田园带着方律师进了书房。
宽阔的书房一面是藏书过万的书柜,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户正对的是李田园的花园,花园里繁花似锦,开得正盛,其中一个身着棕色工作服的园丁正在为李田园修剪草坪。
李田园无心欣赏窗外艳丽的花朵,一进书房他便问方律师:“你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方律师走到窗边伸手一指。
“他!”
马福前几天刚过了五十岁生日,那场寿宴除了亲戚,马福并没有邀请太多的朋友,他不是一个不善社交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房子的事情,他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同龄人大多结婚生子,而他还干着一份饿不死活不起的工作,别说房子就是一辆普通的摩托车也买不起。为了省钱帮儿子买房,马福最近连烟都戒了。
“条件我都说了,你尽可放心,进去之后,你们家的日常耗费我也会一并承担。”
李田园目光炯炯地盯着马福,这一瞬间他又变成那个纵横商场阅人无数的著名企业家,他自觉提出的条件十分优渥,像马福这种穷惯了的人一定无法拒绝。
马福紧缩着身子一半屁股坐在沙发一半悬在半空,不停地搓着双手,显得很不自在。
“李先生,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是——”
李田园眉头一皱。
“虽然您说会请最好的律师为我辩护,可就算是最好的情况,我也得坐个七八年牢,等到出来,我已经快六十了,您也知道,干体力活的人老得快,到时候我走都走不动了,要再多的钱也享受不了。”
马福停止搓手,伸出一根手指。
“除开五十万,我还希望能有一栋别墅,最好靠海,能让我舒舒服服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马福嘿嘿发笑:“一栋别墅换李公子自由以及您的名誉,应该不亏吧?”
李田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在之前人生中,他还从未被人要挟过,尤其是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又老又蠢的园丁。
“可以,这是你应得的。”李田园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整句话。
“合作愉快。”马福站起来伸出手,学着电视剧里谈判成功后一样,想和李田园握握手。
李田园的手插在口袋里,斜睨着马福,冷冷地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准备去叫方律师。
书房门开的刹那,李田园被杨琴吓了一跳,不仅仅因为她急匆匆地冲到自己眼前,还有那双哭红的眼。
“完了,完了!”
杨琴伏在李田园肩头,哭得更凶了,李田园的脸像是被刷子碾过一般,一下苍白。
“他下车买过烟……呜呜呜……”
书房里异常的安静,安静得令马福无所适从,手不知该放前面还是背后,他暗自叹息,他的别墅梦到此为止了。
站在马福对面目光呆滞望着地板的人是他的女主人杨琴,一想到儿子就要进入暗无天日的牢房,杨琴又止不住的泪流。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面对李田园低声下气的恳求,方律师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会尽我所能让李立早日出来。”
“呜呜呜……”杨琴又开始哭了。
“别哭了!要不是你一贯纵容袒护他,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就算不出这件事,早晚他也得捅出其他娄子,事已至此只能全权拜托方律师了——唉,也不知道事情传出去会对公司有什么影响……”
“李田园!他也姓李,是你的种!”
杨琴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李田园大叫:“儿子眼看就要进监狱了,你还在关心你的狗屁公司,你身体里流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李田园,你一定要救出立儿,否则立儿坐牢的第一天,我就去工商局揭发你,让你这个做爹的,到监狱里去陪着立儿尽父亲的责任。”
“你敢!你现在动一下,我就让你再也出不了这个门!”
李田园再也顾不得风度,他走到杨琴面前,提起她的前襟,扬起手掌。
“哼……哼。”杨琴不甘示弱的瞪着李田园。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不过——”
“什么办法!方律师你快说,求求你了,无论出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杨琴挣开李田园的手,一把抓住方律师的手臂苦苦哀求,方律师扭头看李田园,李田园叹了口气,默默点头。
“不止是钱,这个办法……代价巨大。”
荆南市城郊一间私人脑医学研究所。
“价格我已经和陈博士谈好了,只要你觉得ok,他马上就可以启动意识转移仪。”方律师想了想,接着说:“陈博士要我再次向你说明,意识转移仪仍在测试中,在这之前他们还从未在人体上进行过实验,一旦启动,转移过程中出现的任何意外,他以及他的研究所均不负责,关于这一点,你能接受么?”
李田园望向杨琴,这一件事她才是关键。
“没问题。”杨琴回答。
“不要!”一直躲在杨琴身后的李立突然站了出来,他看了看站在旁边一直傻笑,又老又黑,皮肤干瘪的马福,“打死我吧!我死也不换。”
“别胡闹了!”杨琴难得一次对李立动起了真火:“你难道真的想离开爸妈去监狱里待上七八年?”
“那、那可不可以换个人!”
“不行,我估计四个小时内警察就会找来了,这么短的时间上哪去找一个了解你了解你们家的人,更何况用这个身份日后进出你们家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你听到方律师说的啦,如果你愿意自己承担,妈妈会很欣慰,你长大了,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可是妈妈必须告诉你,监狱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那里没有马桶,没有网络,没有亲戚朋友,饭菜没有油,还晒不到太阳……”
“我愿意!”
李立和马福躺进了休眠仓,两台舱体之间插满了导管。
意识转移的时间比杨琴预料得要短很多,当休眠仓再次打开,杨琴一下愣住了,她不知道该去哪头。
李田园拉着她走到马福的休眠仓,马福慢慢坐起来,望着杨琴,干裂的嘴唇开合了一下。
“妈……”
杨琴扭头看向另一侧,李立已经从休眠仓出来,看见杨琴的眼光,李立不由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这一瞬间,杨琴意识到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孩子在面对母亲时不会如此的畏缩,她的儿子是旁边这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男人。
“妈。”
马福又喊了声,他张开怀抱想拥抱杨琴,杨琴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贴了过去。
“好了,你带他去自首吧,说不定还能减点刑。”检查完毕后,李田园对方律师说。
“走吧,马先生,不对,应该是李立。”
方律师带着李立往外走,眼看越走越远,杨琴忽然冲着李立叫了一声“儿子!”
李立没有回头,她的身边有人回答。
“妈,我在这呢!”
在马福被带走一年后,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住在马福身体里的李立,这一年间,杨琴急速地衰老,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呆在李立的房间里,她虽然伤心,但还没欲绝,毕竟她还有盼头,然而一个消息的到来摧毁了她的一切希望。
李立不必蹲监狱了,现在李田园杨琴随时可以看见他,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医院。
李立得了癌症,或者说是马福的身体得了癌症,他还剩三个月的生命。
看着病床上昏迷的李立,杨琴哭得撕心裂肺,她扯着李田园胳臂不住地说:“你去求求法官,求求他们,这个身体不是李立!让他换回来,哪怕坐一辈子牢!”
李田园花了大半的资产总算打通了关节,他们可以再次使用意识转移仪,当然换回来之后李立必须接着坐牢,这一切的前提都得建立在现在拥有李立身体的马福同意的基础上。
与马福沟通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在价格翻了十倍后,马福同意了。
五百万,一条人命。
三天后,当时钟敲到八点,等在意识转移仪旁的李田园感觉到裤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一条短信。
李先生,我改主意了,感谢您的馈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