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向来被认为非庄子亲笔,而是庄子后学所作,目的是为了抑儒崇道。即便如此,也不失为一篇有趣的文章。这篇文章,孔子好学的精神与道家老者超拔的形象都得到了非常有效的表达。
孔子在杏林弹琴,弟子们在读书,一个须发皆白的打渔老者乘舟而来,老者听闻琴声,驻舟下船,一曲终了。召手子路、子贡,问,这个弹琴的人是谁?
老者为什么问,大概他从琴声中听出了不平之气,听出了志向不能伸的遗憾之情。子贡回答,这是孔子啊。
老者又问,孔子治什么学问呢?孔子名满天下,老者岂有不知之理?明知故问,以启下文也。
子贡答,我们老师从事的是仁义礼乐之学,上忠世主,下化百姓,致力于为天下人谋幸福也。
老者又问,“孔子是有土之君吗?”“孔子是王侯的辅佐吗?”子贡回答说,孔子非有土之君,也不是王侯的辅佐。
老者大笑而还,说:“仁是仁了,恐怕自身不能免祸,劳神苦思,疲累身体,却危害自己的本性,唉,他离大道太远了。”
古文字学家唐汉先生有个见解,认为仁的内涵主要是指在上位者关心爱护在下位者。孔子非有尺寸之封,非是王侯之佐,却大谈仁义礼乐,这是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呀。为什么说孔子行仁义反而危害自己的本性呢?所谓小人殉利,君子殉名,圣人殉天下而己。
老者的笑言令子贡、子路吃惊,立刻回来报告孔子。孔子推开琴,说:“这是圣人呀。”立刻一路小跑赶过来见老者。老者拿着竹蒿正欲撑船离去,见孔子来了,就转过身来面对孔子而立。
我们应该注意此时孔子的动作。孔子追上来后,并未直接与老者相见,而是后退几步,再度上前行礼,这是非常有礼数的行为。老者问:“你找我有事吗?”孔子说:“刚才先生话没说完就走了,我不够聪明,特地向先生请教。请您随便说两句,帮助我领悟大道。”
老者说:“唉,你真是太好学了。”孔子再度行礼,说:“我从小开始学习,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还没有机会听闻圣人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呢?”
这段问答,是对孔子极大的褒扬,因为孔子学而不厌,活到老,学到老,六十九岁了还在利用一切机会学习。但又有一点贬低孔子,都六十九岁了,还不曾领悟大道。
老者批评孔子,你做的都是人间的事。就人事而言,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各有本职本分,你孔子庶民一个,为什么操天子、诸侯、大夫的心哪,不是太多事了吗?
儒者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立功、立德、立言。而老者认为这不是多事吗?从现代的政治观点来看,政府、官僚的作为极大的影响着公民个人的幸福,公民关心国家的施政是应有之义。老者认为替天子、国君、大夫操心是多事,也就是说,作为庶民,首先应该关心个人的幸福自由。由此推之,庶民可以要求天子、国君、大夫做维护个人幸福的事,而不是做损害个人幸福权利的事。道家的学说极少提到庶民有着批评为政者的权力,这是个缺陷。反而儒家有这种批判精神。
老者批评孔子多事,接着指出人有八种毛病和四种祸患,篇幅较长,就不一一列举,大意是说,人不可逞能,不可谄媚,不可阿谀,不可进谗言,不可拨弄是非,不可求名求利,不可师心自用,不可固执己见,不可傲慢等。
孔子长叹,再度行礼,起身后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除,在卫国的行迹被抹杀,在宋国讲学被砍伐掉蔽荫的大树,在陈蔡之间被围困。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失,竟然遭遇这四种祸患。”
孔子并没有听懂老者的话,老者说要远离八种毛病,四种祸患,要安于本分,不要替天子、诸侯、大夫操心。而孔子所作所为恰恰犯了这八种毛病、四种祸患,恰恰不识时务的瞎操心,这是造成孔子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根源。孔子不悟,反而对自己遭受的伤害有不平之意,这就像我们常见的一种现象,一个人为公家做事,却受到种种打击,心中不平,甚至形于颜色,“我一心为公,为什么老天对我如此不公。”唉,你一心为公不假,但动了别人的奶酪,人家自然会对付你。
老者说:“你应严格修身,谨慎保守你的真实,让物与人回到原状,那么,就不会有拖累了。现在你不修身却去要求别人,不是搞错了吗?”
老者对孔子的批评很有道理,你孔子整天嚷嚷着国君、大夫们应该这样那样,不能那样这样,不是搞错了吗?你想让贵族、官僚们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利,不是与虎谋皮吗?
孔子问:“什么是真实?”
老者说:“真实,就是精诚的极致。不精不诚,不能感动人。把此运用到人事上,侍奉双亲则孝顺,侍奉君主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居丧则悲哀。忠贞以功绩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居丧以悲哀为主,事亲以安适为主。功绩在于完美,不拘泥什么事迹,事亲在于安适,不考虑什么方式,饮酒在于欢乐,不讲究什么器皿,居丧在于哀伤,不计较什么礼仪。礼仪,是世俗所设置的,真实,是禀受于自然的。圣人效法自然,重视真实,不受世俗的拘束,愚人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去扰乱人心。可惜啊,你沉溺于世俗之间太久了,而未闻大道。”
这段话,是讽刺孔子的礼制主张,是矫情虚伪,不符合人性的真实,以此游说诸侯,干扰人事,怎能不失败呢?
孔子再拜行礼,请求当老者的学生,渔父拒绝,说:“我听说,可以结伴而行的人,就与他一起体验大道的奥妙;不可以结伴而行的人,他连自己的位置方向都搞不清楚,就不要与他同行,才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你好自为之,我走了。”于是撑船离开。
这段话,显然是崇道抑儒之言,你孔子根本不配做我的学生,老夫去也。
孔子恭立水边,等到水波平静,听不到摇船声,才回头上车离去。
子路对孔子对老者渔父如此尊敬表示不解。孔子说:“道所在的地方,圣人都会尊重。渔父对于道,可以说是体悟了,我敢不尊敬他吗?”
孔子是中国文化的圣人,儒家学派的开创者,在一个隐居世间的渔父面前,循循然像一个小学生。道家派一个不起眼的渔父出来,就可以教训孔子,可见道家高妙,儒家低俗,这大概是《渔父》所要表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