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雅克维德式宴会厅，瓦拉诺之孙杰克——深国无真奴——立于墙边，注视着那群正在纵情享乐的蛮夷。很少有人留意他，因为深族在东部的蛮荒之地并不常见，但在多数大城市里总还是有一些。他端起酒盏，却没有啜饮。近十年前，他被流放至还未开化的雅克维德和阿勒斯卡，就算多年过去，他仍然喝不惯卡纳兰人酿的那种甜得发腻的酒。

杰克所在的大厅以石砖砌成，一如多数雅克维德式建筑。雅克维德人在地上铺了地毯和编织毯，又在墙上挂了帷幔，就想掩盖他们对岩石的不敬。杰克在察言观色之余，始终注意着不要背靠岩石。他或许是无真奴，可他不想亵渎圣物。

至于这群蛮夷为何要摆酒设宴，他还是没搞清楚。不过，他来过维德城几次，知道该国的贵族似乎不需要理由就能大肆庆祝。这回，他们明显是沾着阿勒斯卡人的光，将后者在普拉兰取得的胜利揽到了自己身上，哪怕他们只派遣了极少数士兵参战。这就是东方人的民族性，他们经常把别人的成就划为己有。

大厅的另一侧，雅克维德的国王正坐在王座上，杰克一整晚都盯着他不放，将流言与实情做着比对。国王名叫亚文·维德内，思想幼稚，蠢到极点。他睁大天真的双眼，看着贵族大快朵颐，一边喝着高脚杯里的琼浆，还傻乎乎地笑了笑。一开口说话，含混的语词里便满是愚气。

握有实权的国王则站在亚文身后。秃顶的卡拉萨奇自命不凡，时常被风传为王室的“傀儡师”。经过一番观察，杰克却并不尊崇此人的操纵手法。智力不如小儿的国王不难成为傀儡。

杰克已经看够了。他向自己的同伴——一群收了钱才肯带他赴宴的商人——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出大厅。若想在明天清晨准时醒来刺杀亚文王，他就得早点退场。

* * *

瓦拉诺之孙杰克——深国无真奴——在暗中跪下身，轻轻把手放到花岗岩上，口中默念着十四种诅咒，谴责那个逼迫他亵渎圣石的人。

可他别无选择。尽管心有愧疚，但他几乎释怀了。初来柔刹东部，他曾设法避免在岩石上行走，不是脚踏地毯，就是乘坐人力车。后来，他只得承认这是掩耳盗铃，因为地毯之下还是岩石，岩石之下更有岩石，无论他走到哪儿，无论身处室内还是室外，他的双足始终都在亵渎岩石。这片蛮荒之地没有常见的泥土。

杰克站起身。晚上很凉，空气依旧干燥。他怀念故国逼人的湿气，但那只是奢望罢了。他是无真奴，必须脚踩岩石，明白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如业火烧身般痛苦。他非得承受下来。

他在暗中沿着宫墙匆匆而行。东方人虽是蛮族，却不乏令人惊叹之处。他们的印染技术十分先进，远超他的族人。比起深国的羊毛服装，他目前所穿的贴身瀛丝长衣质地更为结实，却显得更为轻盈，活动起来也更为自如。这身长衣呈最深邃的黑色，以粗线织成，以防在星光下透出天然的光泽。假如他仍是哈兰誊坦氏的一员，这套行头肯定会引来全体同胞的艳羡。

他在墙上的一根石桩旁止步，蹲下来观望宫廷守卫和他们手中的提灯。在建筑方面，蛮族喜爱辽阔的殿宇，而非高耸的楼屋。在深国，富人的宫邸往往高达十层，以彰显族长的势力，但是建造时一般不使用石材，因为石材希望维持天然的形态，耐切割、耐打磨。堆垛太多石砖，会造成过重的负荷，这一技术难题不允许高层建筑的建造，光是一层楼，蛮族也得动用大型的支柱。

维德宫坐落于维德城的中心，建在一座低矮的岩石高地上，设计别具一格，除主殿之外还有五座侧殿，宫中廊道密布、房厢众多，犹如迷宫。早先赴宴时，杰克尽量花时间去探了路。尽管结构错综复杂，维德宫还是难逃一大缺陷，这也是多数东方高档建筑的通病：

显贵们都喜欢在住处开辟窗户。

杰克翻过墙，沿着墙的另一面滑下，并抵住墙角的两侧，以防速度过快。他在墙脚蹲下，然后疾步穿过前方的空地。借着抓手，他飞速攀到宫殿的屋顶，赤脚踩上平滑得出奇的石面，再次身处高位。这些石头由人力打造，也被人摸得斑斑驳驳。他悄悄行至屋顶的另一端，瞄准后墙。

此地的蛮夷简直愚昧无知。贵族总在同一间屋里就寝，甚至不会劳神为卧房做点伪装。在一栋楼里，谁发现了占地面积最大、防范最为严密的房间，谁就能找到大家长。所幸东方的蛮族刺客和他们的权贵一样没用，否则这个地区的贵族人口早就会减少了。

两名守卫站在外面的阳台上，手中的提灯散发出光芒，蒙蔽了他们对黑暗的警惕。就算附近没有光照，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抬头仰望，哪怕上面是通往国王寝宫的公认路线。

杰克摇摇头。一晃十六年，他还从未在这个地区遇到真正的挑战。这群蛮夷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走运？假如他们更为开化，杰克的族人早就会攻来。然而，真理严禁针对妇女儿童和文人的袭击。在深族的观念中，东方人就是第一类人。

可惜，杰克是无真奴，禁令不再对他生效。

他把短剑捅向第一名守卫的背部，杀了那人。第二名守卫转过身，一脸错愕地看着瘫倒在地的同伴，张嘴欲喊。杰克一跃向前，掐住卫兵的脖子，让他无法惊叫，随后迅速抽出一根布条，扭身来到那人背后，用布条勒住他的脖颈。守卫刚刚抓了一下杰克的胳膊，杰克就绞了绞布条，让他落得了和同伴一样的下场。

杰克静静地把那名守卫的尸体放到石制的楼梯口。杀了这些士兵，他没有以前那么内疚。他们佩着剑，以武者自居，是维德内家族的显贵。依据真理，任何有意习武的人有权以武者的方式死去，所以他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国王卧房的门是木制的，无疑是东方人滥用圣术的产物，因为东方不长树，无法提供木材。门钥匙挂在一名守卫的腰带上，杰克取下后插进锁眼，把门打开，匍匐而入。

卧房里面比外面更暗，杰克在屋内挪动，迅速认出了一片黑影，那是靠在墙边的卧榻。仅在一念之间，他犹豫了。在流亡期间，他被迫屠杀了形形色色的平民，包括妇女、儿童、工匠和仆役。可要杀害被刹拿拉卡达夺去智慧的人，这等恶行还是前所未有。愚君不只像个孩子，他的心智也不健全，根本没有还手之机。

杰克口中泛起一丝不再陌生的苦涩。他硬逼自己往前走，心想：这是惩罚，这是耻辱，你已身陷无真之境。

他在床边止步，准备下手，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他立马警觉起来。经过父亲几个时辰的教导，杰克训练有素的直觉掌控了他的行动。他侧身躺地滚了几下，以防有人攻击，随即摸爬着向门口挪动，手才碰到门边，就听到暗中响起了一阵呢喃。

“别跑。你跑了也还是会杀回来。”

杰克一怔，蹲伏在墙边，寻求黑暗的掩护，同时搜寻着说话者。那声音很耳熟，闷声闷气的，语词也不连贯。

卧房的另一边闪过一道光，有人移去了提灯的罩布。在柔和的光芒下，愚君现身了。他坐在桌边，穿着深色面料的宽松森袍和东方人喜爱的裤子——这种裤子做成大码，裤脚很宽。

“你是来杀我的，”亚文王说，“怎么这么着急要跑了呢，真是怪事。听说深族刺客下手精准、雷厉风行，你这算什么？”

看国王的反应，难道是个圈套？如果是，那也够奇怪的。周围没有安插守卫，也不见弓弩，屋里只有一位倚桌而坐的愚君。杰克站起来仔细打量国王，没有放松戒备。亚文或许以傻瓜的姿态示人、或许以傻瓜的语气发言，但他说出来的话绝非出自真正的傻瓜之口。

杰克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国王回答：“你得往前走一走，离光近一点，否则我看不清你在讲什么。”

杰克皱起眉头，心生疑惑。亚文则耐心地坐在原处。看不清我在讲什么……

杰克上前几步，来到明处。他没有蒙面，一如与他系出同宗的武者。他说：“你并不昏昧，只是听不见了。”

国王抿嘴微笑，几乎不动声色地说：“对多数人而言，两者没有区别。”

杰克弯下身，把短剑拔出剑鞘。他不想再和国王周旋。昏昧与否、耳聋与否，他都要奉命弑君。他是无真奴，被人当做工具使唤，就像这把刀。他必须不辱使命。

亚文说：“嗬，瞧瞧，深族惯有的荣誉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用你们的话怎么讲来着？撒喇苛？”

“这个词由不得你乱用。”杰克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他抢上前，刀刃映出灯光。

亚文似乎被逗乐了。他伸手把提灯推到一边，某样藏在后面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只头颅，受害者已经身首异处。

杰克跌跌撞撞地停下脚步，瞪大了双目。那只头颅原属雅克维德贵族兰达奇·达瓦，此人持有杰克的契约石，派杰克弑君的也是他……

亚文淡定地把手放到桌上，旁边就是那只可怖的头颅，他却安之若素。

兰达奇已死。杰克的契约石……如果失去了主人，那他……

亚文伸出手，把一件小东西扔到桌上。那是一块陋石，未经打磨、未经蚀刻，是最为神圣的绿松石质地。石头落了下来，看起来浑然天成，杰克相当熟悉表面上的裂痕。

他屈膝下跪，以表歉意。“拜见主人。”

“免礼。”亚文道。

“主人……”杰克抬起头，“恳请您归还契约石，宣布我的苦行已经终结，并容许我回到族人之间。”

“我看不行。”愚君说，“最起码，我想你还欠着我两条守卫的命。”

杰克再次垂下头。“您有何吩咐？”

“把头抬起来，刺客。”亚文以聋人特有的声调提醒道，“我得读你的唇语。”

杰克抬起头。

“去南部的风谷，找到塔舍赫·达瓦的宫邸，把他的妻儿都杀了。”

达瓦家族是统治雅克维德的三大家族之一，塔舍赫·达瓦是该家族的族长。“他对弑君图谋并不知情。”杰克说。

“这无关复仇，刺客。”亚文的黑瞳映出灯光，“我……另有打算。诛灭达瓦家族，只留塔舍赫一个活口，之后再回来禀报。”

杰克闭上眼。又一桩屠杀找上了他。他就快自由了……他总共为四位主人卖过命，而现在，刹拿拉卡达还不愿给他解脱。他的苦行或许永远不会终结。

他起身向愚君鞠躬，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花絮

《光辉真言》中出现了一只叫“无门杰克”（Jeksonofnone）的“鸡”，这个名字很可能是来源于泽斯在02版《王者之路》中的原名。

译名表

Ahven Vedenel 亚文·维德内

Aleth (a.) 阿勒斯卡【在10版中更为Alethi】

Bondstone 契约石【在10版中更为誓约石（Oathstone）】

Halantentan (a.) 哈兰誊坦

High Family 大家族

House Davar 达瓦家族【在10版中出现，但角色有所变更】

Idiot King 愚君

Jeksonsonvallano 瓦拉诺之孙杰克【在10版中更为瓦拉诺之孙泽斯（Szeth-son-son-Vallano）】

Kanaran (a.) 卡纳兰

Karathach 卡拉萨奇

Lord Puppeteer 傀儡师

Prallah 普拉兰【在10版中更为仆族智者（Parshendi），但这里所谓的普拉兰族（Prallan）其实是人类】

Randach Davar 兰达奇·达瓦

salahkep 撒喇苛

seasilk 瀛丝【柔刹东部常见的衣料——这个设定应该还保留着，但10版正文中目前还未提到】

sencoat 森袍

Shanalakada 刹拿拉卡达

Shinavar 深国【在10版中更为Shinovar】

Talshekh Davar 塔舍赫·达瓦

Truthless 无真奴【在10版中出现，意思不变】

Veden (a.) 雅克维德【在10版中出现】

Veden City 维德城【在10版中出现，可能是古代地名】

Windhollow 风谷

原文地址：http://brandonsanderson.com/the-way-of-kings-prime-jeksonsonvalla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