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年的假期，为了摆脱工作上疲惫的心情，我一个人跑到山里，在一间小屋里练习画画。我喜欢坐在小屋的门口呼吸山里的空气，画大山的风景。

没多多久，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儿。

那天，我早早地起床，背着画夹在山里乱逛，想找一处好风景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画画。走了很久，我前面出现一片整齐地排列着的樱桃树。

已经到了仲夏，樱桃都成熟了。虽说果实个头儿不如人工培养的大，但颜色很特别，不是一般的暗红色，而是像初升的太阳那种鲜艳的红色。

我好奇地站在那片樱桃树林前，思索着究竟是谁在这山里种了樱桃树呢？这里没有一个农夫，也看不到任何有人活动的迹象。

我就那么空空地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看着新鲜的樱桃，口水一个劲儿地在嘴角打转。不管那么多了，先采几口袋回去吧。虽然不断地对自己说偷人家的东西不好，但想到将那樱桃带回我的小屋，用山泉水洗一洗，然后沾上甘蔗糖放在口里，我的心就兴奋得砰砰直跳。

于是，我放下画夹，捻手捻脚地走到树下。正要打算动手，突然一只灰色狐狸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它睁着滚圆的眼睛严肃地对我说：“请不要摘！”

我吃了一惊，足足呆站了五分钟。狐狸竟像人一样说话了！

“请不要摘！”狐狸重复了一遍，口吻像个林管员。

“唉，为什么？”我慌慌张张地问，心想这樱桃不可能是小狐狸种的吧。

没想到狐狸这样回答我：“因为这是我们的樱桃，守了好几年了，今年才结果，你不能摘。这是我们狐狸的私有财产。”

呵，私有财产！我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那我就不摘了。可我失落极了，头也不回地返回我的小屋，心想那么光亮的樱桃，不吃一口真是太可惜了。

还是在我的小屋里好好的画我的画吧！

但接连几天，我没有一点儿画画的心情，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红透透的似乎有着魔力的浆果。

天啊，被那东西迷惑住了。

我准备把自己憋在小屋里，哪都不去，这是我没有灵感时常用的方法。但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在门口大声叫道：“您好，请给我画张画吧！”

是谁呢？山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城里的朋友也不可能来这里找到我。我好奇地打开门，惊讶地发现外面站着的是上次在樱桃树林里看见的小狐狸。它挎着一篮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水珠的樱桃，看见我便展开笑容把樱桃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请帮我画张画，这是酬谢。”

我很吃惊，这家伙上次没这么礼貌。于是，我故意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回应说：“是你呀，可你的樱桃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吃。”

“拜托啦，”它又恭敬地低下头，一副不罢休的样子。

看着它诚恳的样子，我心软了，况且那篮子樱桃早就让我口水直流。

“要画什么？”我问，“不过我只是一名实习生，画的可不是太好。”

“没关系，尽力画就可以了。”说完，它用前爪指着自己的前胸，“画我自己，要把这背后的大山啊、树林啊、草地啊画进去。”

还这么多要求呢。

我摊开画布，调好颜料，一笔笔唰唰地画起来。狐狸模特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背着阳光和大山，偶尔吹来的山风吹动树木沙沙作响。

画很快做好了，我伸了个懒腰，把画笔放下。

我热情地招呼小狐狸，“快来看一下呀。”

小狐狸跑到我身边，看着自己的画像连连点头。“谢谢！”它很有礼貌地向我鞠躬，“真不错。那么请交给我吧。”

我得意地暗自笑起来，然后把画小心地吹干，卷起来放进小狐狸手里。小狐狸向我鞠了一躬，抱着画出了小屋，消失在山林里，作为酬谢的樱桃放在桌子上。

那天晚上，我贪心地吃了很多狐狸的樱桃。

不知为什么，吃了这浆果，以往在城市难受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更奇妙的是我脑子里竟然有了一段大海和某个女孩儿的记忆，那个飘飘长发的女孩儿穿着白色的裙子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海浪冲刷着她的脚丫，海风吹的脸颊红红的，可爱极了。

可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群狐狸齐刷刷地站满了院子，它们捧着樱桃说：“请帮我们画张画吧！”

“又是会说话的狐狸！”我小声嘟囔道。

没想到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对面的狐狸却听得一清二楚，它们说道：“是，吃了这果子就会变成会说话的狐狸。”

怎么会来了这么多狐狸，还要画画？我思考着，准是昨天那只小狐狸把画画的事传出去的，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大山。我脑子里勾画出了狐狸们交头接耳传递消息的情景，身体瘫坐在椅子上：这个假期可算是完了，难不成天天画这些狐狸吗？

我吐了口怨气。

但一看到狐狸手中的酬谢，我就提起精神，嘴巴不受控制似的答应它们了。继续画吧，我对自己说，樱桃攒多了就做成樱桃酱，那种东西一定让周围的朋友赞不绝口。于是，从那天起，我就一个劲儿地给狐狸们画画，一个接着一个，狐狸们排着队，一直排到栅栏外面。我想整座山的狐狸都来了吧，但为什么要画一张画呢？

终于，我好奇地问了它们，“为什么要画张像呢？”

坐在对面的狐狸回答我说：“因为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走之前一定要画张自己的像。人类不也是这样嘛？到了一个新地方，或者开始了新生活之前，总要给自己拍拍照啊什么的，做个留念。”

“离开这里去哪儿呢？”

“到城市里工作啊。”

我手里的画笔差点掉在地上，表情也僵住了。这太荒唐了，哪有狐狸离开大山去城市工作的！

“只有人才会去城市里，狐狸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山里比较好。”我劝说，希望它们听从我的建议。

“我们就要变成人了，”狐狸们指着地上的樱桃说，“吃了那具有魔力的果实就能说人类的话，不久样子也会变成人了。我们找您画画，就是想做个纪念。”

“可是为什么非要变成人去城市呢？”

“城市是个迷人的地方啊，连夜晚都是五彩斑斓的，而且伟大的人都出现在城市里，像托尔斯泰啦，贝多芬啦，莎士比亚啦，还有……”

狐狸们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很多事我都不清楚，最后它们说：“总之，城市是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

“但是、但是……”听狐狸这么一说，我的嘴巴变得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遇到和自己经历类似的人和事，就会变得沉默寡言。狐狸的话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像狐狸一样出生在大山里，后来因为喜欢画画来到了城市。可是遇到种种不适应，不会坐地铁，在街道上辨不清方向，穿着不入流的衣服被人嘲笑。渐渐地，城市对于我的魔力消失了，而且很快变成了一种心理负担，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常来山中小屋。

随狐狸们的心意去吧，不经历怎么会知道结果呢？过不了多久，它们会被城市各种事碰一鼻子灰，最后丧气地回来。

我不再劝说它们了，而是全心地画画。狐狸们拿着画像一个一个地跑走了，离开了我的小屋。看到它们满怀期待的样子，我的心也变得稍稍豁然了。只是，想到它们不久变成人去了城市，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我还是保持沉默，谁教我是那种把感觉只会藏在心里而说不出口的人呢。

后来，一夜之间，狐狸们都不见了。大山里找不到它们，樱桃树林也不见它们的身影。看来狐狸们已经变成人坐着火车和巴士去了城市。

假期过后，我回到城市。但自从遇到山里的那群狐狸后，每遇到一个人，我总是讲起山里的故事，并期望能遇到这么一个人，等我讲完，他就会惊醒般地说“我就是山里的狐狸啊！”但实际上，他们只是皱起眉头，疑惑地问：“有那样的事儿？”

“真有这样的事！”我睁大眼睛郑重地回答。

他们笑笑，“你要好好休息呀！”。

面对人们质疑的眼神，我不再讲起我的狐狸。如果心情太苦闷，便独自一人背着包去山上画画。在小屋前，我凭空想象着狐狸们在草地和杂树林之间穿梭，然后把它们呈现在画布上。有时候画得入迷了竟忘了时间，直到落日，我才扑打满身的尘土回家。

意象不到的是，我的画渐渐地在社会上有了名气，还上了报纸和电视，各地的来信塞满了公寓的邮箱。我结识了很多朋友，遇到了非常喜欢的女孩儿。我们在海边认识，她头发长长的，喜欢穿白色裙子。不久我结了婚，用积蓄在城市里买了一栋绿色油漆装饰的房子。

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

这样过了十年……

有一冬天，我来到广场上，准备画的鸽子、马路和对面被大雪覆盖的建筑。可等我摊开画板调好颜料，一群个子矮矮的老人走了过来。

“画家，请给我们画张像。”老人们请求说。

我抬起头，望着一张张微笑着的陌生的面孔，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感觉。多年前，狐狸也是用这样的口吻要求我的。

老人们见我晃动不安的眼神，慰藉地说道：“放心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酬谢。”

“啊，不是那样。”我急忙解释说，“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心里有些乱糟糟的感觉……请坐吧，就坐在前面的台阶上。请坐，我给你们免费画画。给老人家画像怎么还能要酬谢，那太不像话啦。”

老人们抿嘴一笑，听从我的话一屁股坐在面前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并排端坐着，就像当年给山里的狐狸画画一样。

我先用铅笔勾勒，然后用毛笔填色，等我画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广场上的灯光唰唰地亮起来。趁着黄色的灯光，我画完了最后一笔。

老人们拿着自己的画像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赞美说：“不愧是有名的画家，比起十年前进步了不少呐。”

“十年前，呃……那时候我刚从乡下来到城市呐~”我忙着收拾画夹和颜料盒，稍后我就疑惑地问：“那么远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是山里的狐狸啊。”

我怔住了，停下手里的活儿猛地抬起头。没想到，面前的老人竟变成了狐狸的样子，它们蹲坐在地上，睁着圆滚滚的蓝色眼睛看着我。

“是你们啊！”我发出了惊讶的呼声，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一下子，狐狸的事在我脑子里一幕幕重现了。是多久的事了？久得连我自己都以为那不是真实存在的，就像做了一个梦。

“听说你成了有名的画家，真的不错。”狐狸们说。

“嗯嗯~”我使劲点头，“你们呢，在城市里都做了些什么？”

狐狸们自豪地昂起了头，“我们在东城区开了一家皮革店。名义上说是皮革，其实是用干芒草编的，稍微施一些我们狐狸的魔法就变成真皮革一模一样了。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远近闻名，抢了不少猎人的生意，山里的动物也安全多了。”

真了不起，我从心里感叹。记得十年前在山里遇到狐狸的时候，还替它们担心呢。

“能在城市生活下去，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说。

“是啊，不过日子最后还是稳定下来了，因为我们山里的狐狸都是勤奋的狐狸啊。”

“嗯嗯~”我又一次重重的点头，“只要努力，什么困难的事儿都能做到。勤奋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嘛。”

“你也是啊。”狐狸们说。

“……”

“你耿直又努力，肯花时间用在画画上，最后才成了有名的画家嘛。”

听狐狸这么一说，着实让我感到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以前的种种，觉得狐狸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没错，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认真一些，努力一些，总会有收获的。

这时候一辆蓝色的小客车从广场中央驶过来。车窗摇下来，一只戴着帽子的狐狸探出头喊道：“喂，是时候回去了，今晚是月圆之夜，趁着月光，我们要赶制最新的一批皮革订单。”

“你们要去哪？”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要回店里了。”狐狸们回答。然后，有只狐狸从兜里拿着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皮革店的名字和地址。

“有时间请来我们店里参观。”

我拿着名片，看着狐狸们依次上了车。十年的时间，狐狸们老了不少呢，胡子花白了，腿脚也不再灵活了。

车子正要启动，我突然对着狐狸们喊起来：“请你们一定要来我家做客，我妻子的厨艺相当不错，地址是西城区水牛街22号，你们一定要来啊!”

我看到狐狸们从车窗里露出了头，随着车子远去了，而我心里一块藏了很长时间的石头也不见了。

没过多久，我刚进门回家，妻子扑面跑过来，一脸惊讶的样子对我说：“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儿，真是太奇怪了！”

“什么事？”我打起精神，妻子平常可不是大惊小怪的人。

“今天有一群老人打来电话，说在明天要拜访你。可你的朋友我都认识，没有什么老人啊，会不会是一群人的恶作剧，仿老人的声音？”

会不会是狐狸呢？我在心里想。

“对了，今天还收到了他们的礼品。”

妻子一边说着一边噔噔跑进厨房，转眼间抱出一个大大的礼品篮。礼品篮绑着闪光的彩带，盛着满满的樱桃。看上一眼，我就觉得那东西格外熟悉，因为那樱桃是太阳的颜色。

妻子见我发愣，解释说：“快递员把这东西放在门口，喊了一声‘太太，收快递啦！可等我开门出去，快递员没了人影，平常一经过便呜呜响的快递车也没看见。这大概是电话里说的礼品吧。”

“不过这樱桃真是好吃啊！”妻子继续说，“有种奇妙的味道。”

“当然了，这是狐狸送的嘛！”

“狐狸……”

妻子捂住了嘴巴，圆圆的眼睛瞪着我，好像在盯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于是，我和妻子讲起了山里狐狸的故事。

妻子一边听着一边信任地点头，放佛她也曾遇到过狐狸，和我有了一段相似的经历。讲着讲着，我和妻子越发想见见狐狸了。

突然，妻子大叫起来，“哎呀，既然是这样，那狐狸就是尊贵的客人了。不管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它们。可是我不知道狐狸们喜欢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菜，不知道……”

一提起招待的事，妻子变得慌慌张张。虽说厨艺很好，可她还没有接待过像狐狸这样的客人。

于是，我安慰她说：“做些家常便饭就好了啊，人们不是常说最好吃的东西是让家人高兴的东西嘛，不必非要什么特殊的食材，做你最拿手的就行。”

但妻子却拿出笔和纸，一边思考着一边记下要买的东西，有水果、蔬菜、肉、酱和佐料……看来她打定主意要好好招待狐狸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