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麟生在雷家第二年的春天,雷家果园的几棵老梨树开得比雪还厚,漫天飞舞,玉娥,雷小姐和另外几个丫头们偶尔在树下踢毽子,笑得最响的不用说一定是玉娥。雷小姐柔柔弱弱,一派大家闺秀的斯文样,和几个丫头年级相仿,平日里不太言笑,但是玉娥总是能变着法子让大家都开心起来。秋天的时候,果然梨子结的八枝条都压弯在地上。褐中透绿色糙皮梨,不好看,却甘冽般的甜。雷家太太想反正也吃不完,不如挑到街上卖点零花钱。
这时候16岁的麟生已经是个结实壮汉,好像福生禄生和香儿的生命力真的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从来也没有一个病痛,冬天整夜守园也没有事。长的膀粗臂圆,古铜色的皮肤油亮的,他生了头不常见的漂亮的卷发,黝黑的,虽然总是将头发剪的很短,还是让旁人看了羡慕。虽然不爱说话,却长着双虎虎有神眼睛和笔挺的鼻子,总是抿着的嘴线条倔强而清晰。乡下人喜欢看耳朵,都说耳朵圆耳垂肉多人是有福的,麟生的耳朵虽然生的有点紧贴双颞,却具备了以上的优点。大家都说麟生长的好,就是太木。所以大家推举玉娥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和麟生一起去卖,一个出劳力,一个可以吆喝。
玉娥就仰起她满月般的脸,说,去就去,今天这百多斤梨看我不一下就卖了!
她其实不胖,只是脸还有婴儿肥,像个满月。五官也还清秀,只是有一个塌鼻子。小时候别人欺负她,笑她:没有鼻梁杆,不知早和暗(夜,乡音)。她也不恼,摇着和现在一样扎着两个辫子的头,问,那又怎么样?
于是两个人挑了梨就上街,一路上玉娥可高兴了,一路上看见野花要闻一闻,由于雷夫人信佛,所以玉娥也有些信,不说是不是什么信男善女,却也沾了点佛家的慈悲,所以花虽好看,能不采就不会去摘。但是,在厨房难免要杀鸡宰鸭,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天也恰好是个赶圩(乡言,类似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的。麟生小时候和哥哥们出去要饭,倒也见识过不少,玉娥很少上街,觉得样样都新鲜,都走西瞧,也不管麟生答不答话,就算自顾自的也能说个不停。其实麟生觉得她很可爱,觉得她的前额有点像香儿姐姐,虽然也是童养媳,却不像香儿姐姐那么柔弱。第一次他从水淋淋中看见门内那个小姑娘,好像和阳光一起在笑,而且,总是能让人觉得想要去亲近。私底下,老园丁和其他长工开找媳妇的玩笑时,他也暗暗的想,要是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桔园该多好啊,晚上做梦,那个在家等他的竟变成了玉娥,不对,又有点像香儿姐姐,或者娘,总之后来,看到玉娥脸红过,好在他脸黑,是红是白也看不大明白。
梨的确卖的很顺利。香儿将梨切开一个,露出雪白的梨肉,然后大妈大婶大叔的叫得甜,拉着人家说不要也没关系,尝一尝,可甜的梨了,总之一开摊就热热闹闹的,麟生就负责称梨。卖的本身也便宜,再遇上讲价的,玉娥和和气气,能少的就让了,遇上是在不讲理的,玉娥也不会是好欺负的,一张快嘴,能说的人乖乖的不捣乱,加上后面站着座黑铁塔似解释的麟生,顺顺利利就卖完了。虽然得了些钱,麟生和玉娥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也没有拿去买点什么给自己,依旧在老城门旁边一蹲,拿出自己带的一点干粮吃了起来。一点玉娥早上做的饭团子,裹的一点酸菜剩菜,两个人饿了,坐在扁担上靠着几个空箩筐,吃的也甚是开心。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什么东西从旁边的一个饭馆被扔出来,接着出来两个气势汹汹的小二,挽着袖子叫骂着:死不要脸的臭要饭的,打主意到我们这里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就又上去拳打脚踢。麟生和玉娥这才看清楚被踢出来的是一个头发胡子都花了的老头,颤颤微微的蜷缩成一团,手里是一根拐杖,双眼似乎只有眼白,原来还是个瞎子。
几个人打得正开心,突然其中一个的手被抓住了。抬头一看,是一个黑红脸的年轻汉子,怒目圆睁,青筋暴起,嘴因为生气而抿成一条线。
麟生冲出去的时候,玉娥才意识到,自己是泪流满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