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上,即便醒了,我也不愿意起来。因为一起来,便要端着一盆衣服去河边洗,蹲在长着青苔的石板上,有气无力的应着周围老人的问话,把一件件衣服在绿色的河水里漂来漂去。
那种青苔的霉菌味,河水的酸馊味,混着洗衣粉的味道一齐浸染着衣料。
即便清过,即便晒过,依旧会留下气味。
我反感那样的气味。
就像电影里呈现那样:你可以改变你的穿着,捏造你的学历,编造你的家庭,可你改变不了你身上散发的那种气味。那种被时间染出来的改变不了的气味。
蜷在椅子上看完了这部《寄生虫》,大约是被吹的太邪乎了,看完还有点失望。
贫穷确实是原罪,可贫穷更多时候带来的是卑微。
我以为,鸠占鹊巢的一家人最迫切想要改变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气味,也就是贫穷留在他们身上的烙印。
这种气味是阶级与阶级之间无形的横沟,让他们不得越界。电影主体的穷人一家和以前的管家一家其实都是寄生虫,靠窃取富者的资源苟活。
穷凶极恶啊,穷怕了真是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获取那么一点资源,人心最大的恶都会被释放。
两个寄生者,你死我活。可却都改变不了他们身上的味道:那地下室的酸臭味。
穷父亲挥刀向朴社长的导火线便是那个不可掩饰的对穷人气味的厌恶。
贫穷是有气味的。
因为很多原因,我的父母来到了眼下的城市。老家有房有地有资源,可这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重新开始。
于是,贫穷成为了我这十几年一直极力掩饰的事实。
我三岁之前的生活和很多七零后差不多,甚至在有些方面还要落后。
父母还没找到稳定的工作,我便出生了。在一间渔户的棚屋里,一边是宽阔的马路,一边是湿漉漉的泥土和发绿的河水,我度过了最初的几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尚在襁褓里我会记住那种解放鞋沾着泥土,散着汗臭的气味,会记住那种酒瓶里劣质啤酒的味道。
下雨天的泥土是有味道的,发绿的河水里是一阵阵的鱼腥味。这些味道和马路上驶过的汽车留下的尾气味不一样。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酸臭。
小时候挺羡慕那些女孩身上肥皂的清香的,而我只希望阳光足够热烈,能蒸发掉那些酸臭味。
后来家境稍稍好转,搬家,租了个两层的房子。居住的地方和正常的人家一样都充斥着柴米油盐的味道,我喜欢那种油烟味,安稳,踏实,舒服。
我小时候没吃过生日蛋糕,那东西贵,每年生日都是随便几个小菜过去了。人嘛,越是没有,越是想要。后来机缘巧合,亲戚送来一个蛋糕。贪恋狠命的吃着上面的奶油,一勺勺的,后来全吐了。呕吐物的腻味让我后来再也吃不下奶油。
六七岁的时候,穿的破破烂烂的,被村里的大孩子欺负。拖到河边,把用叶子包着的蝌蚪喂进了我的嘴里,那种滑滑的恶心感让我又吐了一地。他们嫌我脏,就放开了我,让我爬回来家,好长的路,就那么扭着扭着回去了。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那些欺负我的孩子都不是富裕。因为贫穷,所以无聊,所以无知,所以残忍。对门那个富有的女孩子每天都待在家里,读书写字。
我去串门,真是羡慕死了她一个人的房间,摸上去滑滑的书桌,毛茸茸的玩偶,以及她身上那种香香的气味。
而我的手上只留有洗洁精的油腻味。
小学时,班里组织儿童节互换玩具的活动。我当时回家哭闹,因为爸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玩具。后来,爸妈去邻居家借,拿了一个很小很旧的黄色小鸭,我拿着彩色卡纸画了几下,很努力做了个包装。第二天回学校一看,其他的孩子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新奇玩具。和我交换的那个孩子手上拿着一个很软的娃娃,拆开我的包装时,很明显不喜欢。可那个孩子很有教养,她把它还给了我,说 这两个都是你的了。当然,我把那个娃娃塞给了她,说我不喜欢。
那个娃娃的香味还留在了我的手上。
小时候闻过奇奇怪怪的气味。
不听爸妈话的时候,母亲就去扯树上的枝条抽我。那种枝条从中间掰开,会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味。
我甚至还会故意把手从很细的叶片上划过,手上会流血,血的味道其实挺奇怪的。
还有大晚上火车站打着铺盖混着各种各样特产的味道。
是啊,变态,扭曲,解释不清。其实就是贫穷的气息,一点点刻在骨子里。
而且既卑微又虚荣,会大声的和别的孩子说着想象中的生活。绘声绘色的说那些梦想中的味道。
慢慢长大了,也开始慢慢拥有了。有了零花钱,可以吃好多好多水果,别人有的基本都有了,可依旧缺失便是安全感。
我还有点羡慕电影里那家人,至少父母健康,兄妹团结。
而我随时可能失去,而且我几乎没有任何擅长的。
找个工作就辞职,做个饭都要好久。看着淘宝上那些笔记本,包包的价格不知道怎么开口。想出去旅游,连票钱都买不起。想去学驾照,父母让等到大学做了兼职再说。
或许我路痴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虚荣的借口呢?
或许我独立吧,谁又知道这只是渴望安全感的外衣呢?
我不能为了我的岁月静好,让我爱的人一直负重前行。
偷偷的看所有人的绚丽,猜测他们背后的艰辛。成为一个小丑般懂事的孩子。
却在闻到衣料上的酸味后,全盘崩塌。
那么如果给我一个好的资源时,我愿意和别人共享吗?如果还是竞争关系了?
我有那么善良吗?
突然想到高三时老师讲的一首诗:
布莱希特(德)
坐一辆舒适汽车旅行
在一条落雨的村路上
黄昏时分我们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鞠躬示意,求我们带他一程。
我们有房屋,我们有空间,我们把车开过去
我们听见我悻悻地说道:不
我们不能带任何人。
我们走了很远,也许有一天的行程
这时我忽然吃惊于我的这个声音
我的这个言行和这
整个世界。
我们老师做解读,带着我们思考选择的独立性,自我的存在,她是个很温柔而理性的人。而像我这么卑微的人,读到的只有对美的占有欲。
如果你曾经也如路边那个衣衫褴褛的路人一样,也曾经走过那么多路,好不容易进了这辆舒适的汽车里。你遇到了那个和你曾经一样的人,你愿意让他上来吗?
我不愿意。
不愿意分享我好不容易得到的资源,不愿意分享我拥有的美好,更不愿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说白了,我不愿意面对曾经的自己。
我会不会愧疚?
会啊。
可这种愧疚就像《雷雨》里周朴园怀恋那个他以为死去的,对他没有威胁鲁侍萍一样,只是愧疚,对我本身没有损害的愧疚。
穷人对穷人不仅有同情,更有恨。就像看到镜子里那个无能的,只能寄生的自己一样。
扑面而来的气息,是我日日夜夜想藏匿的味道,是我不愿意承认的曾经与现在。
我同情他们的生存背景,却蔑视他们采取的方式。
大约我还只是个在读书的孩子。
唯一期待的,害怕的都是未来。
电影的最后,穷人家的儿子幻想未来,说“而爸爸,只要走上来就好了”
从那黑暗的地下室走出来,面对阳光。
其实,在黑暗里待久的人,只觉阳光刺眼,而非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