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考上大学啦!”消息传遍了牛头乡,严老太家的门槛快要被前来道贺的人踏破了。严刚那年回家胸前别着朵红艳艳的假花,背包里有部队里发的奖状和勋章,走在下过雨泥泞的村口小路上,像古时的状元探亲。不用锣鼓齐鸣,严刚的老母早就喊了村里一支唢呐队,在家门口吱吱呀呀奏起来。杨玉手里牵着大闺女严静呆呆地立在小院里,一声没吭。
自此后,严刚出名了。好名声从牛头乡传到西口村,再传到东口,所有人都冲严老太竖大拇指,握着严刚的手想沾沾喜气,也都拐着弯地传达一个讯息:“苟富贵,勿相忘。”
刘明川家原本有的那几亩地被乡里一干部占用了,说是省里文件下来,要在这盖屋建厂子,甩个刘明川一个牛皮纸袋,薄薄的。刘明川找过乡长三言两语被打发出来,只说“知足吧你!”刘明川气不过,大中午冲进干部家小院砸了饭锅,坐在炕上不下来,非要干部把这事情说道说道才行。这干部倒也没恼,把孩子哄到隔壁家,让自家媳妇拿起扫帚清理下院子。自己回到里间也盘腿上了炕:“明川啊,不是我说你,就你这个臭脾气总有一天得出事啊。”刘明川瞪着俩圆眼珠子没好气:“你甭管我将来出事不出事,先给我把眼下的事情都掰扯清楚了!”干部捏起炕桌上边的烟管子,咧了咧嘴,露出因常年吸烟而变黄黑的一嘴牙:“明川,拿着那钱好好过日子,别惹事,你啊惹不起。”“你!你这不是欺人太甚么!你个贼孙子!”刘明川夺过干部手里的烟锅,朝身上砸去,不想这人一时愣了神,这装满新烟草的烟锅狠狠砸在干部用来掩护的手腕上,俩人只听闷的一声“嘣”,紧接着干部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哎哟喂!我的手!我的手哟!”
钱又没了。失眠一夜后刘明川坐上了那趟绿皮车来到义镇,坐在了严刚对面。
喝完了第三杯茶,刘明川舔了舔嘴唇:“严哥,现在乡里也不景气,我琢磨着想来这边看看。”屋里虽然开着风扇,却还是热,刘明川的脸上被憋出了两朵红晕。“严哥你在义镇呆的时间长,能不能给兄弟指条明路。”严刚在烟灰缸上敲了敲烟,看着小半截烟灰窸窣着掉落在玻璃缸里,脸上仍是他猜不透的专业笑容。严刚喜欢被人求着办事的感觉,很受用,自己像块稀缺的璞玉在众人的垂涎和注目下被赞扬、被渴望。严刚从不去拜佛,过年过节也从来不理睬杨玉花费一个晚上布置出来的神龛,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尊活菩萨,他对别人的救赎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杨玉供奉的那个从挂历上剪下来的纸菩萨,能和他严刚相比么?
严刚看到刘明川眼神里的企盼和无奈,还带着窘迫的感情,都搅和在一起忽明忽暗,和所有来求他办事的人一样卑微而无助。考大学的时候政治书上提到“价值”,物品的自身价值是在交易的过程中通过交换价值实现的,而人的价值,是夹裹在另一场“交易”中的。
见严刚没做声,刘明川后背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洗得几乎透明的背心黏黏地贴在身上,十分不好受。“呀!赵经理来了!”杨惠的声音打断了刘明川的思路,抬眼一瞅一位大腹便便穿着深灰色西服套装的中年男人朝严刚位子走过来。“小严啊,哟,有客人啊。”赵经理没有止步的意思,只停在那满面笑容地望着严刚。“呵呵,老家来了一个朋友。赵经理有什么事吗?”“没事没事,你先忙,咱们稍后再说。”赵经理摆摆手,中指上硕大的金戒指随着晃动化作一条闪亮的黄线,在大家眼前一闪而过。刘明川更加不安了,觉得自己耽误了严刚的工作,不好意思再坐下去,慌忙站起身来:“那个,严哥、赵经理,你们先忙你们的事。我先回去,改天再说。”严刚没拦着,赵经理可从来都不瞎晃办公室的,这次来找他估计有重要的事,这可比刘明川的人情事更重要。
严刚把刘明川送到公司大门口,嘱咐刘明川改天周末到家里来找他,说话方便些,让刘明川心里又暖和起来,不禁连连点头。严刚看出刘明川的窘况,替他召了一辆蹦蹦,让把刘明川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直到小车颠簸着出了严刚的视线范围,他才放下了举起的双手,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拍了拍身上西服落下的尘土,反身走回公司。
“义镇铁路有限公司”几个黄灿灿的大字立在公司牌匾上,在风晒雨淋中有些斑驳脱落。大门两侧蹲守的两座石狮大张着嘴,小巧的石球搁置在石狮嘴里。燥热的夏日,调皮的孩子总会站在石墩上抻长胳膊去够石球,贪图那刻沁入肌肤的清凉。原本肃穆的公司门口,倒成了小孩子们的临时乐园,时不时出现几个顽童趴在石狮子上拨动狮嘴里石球的画面,门卫大爷也怠于去驱赶,扇把芭蕉扇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孩子们。
严刚大步走过公司门前宽阔的操场,这里每天早上9点钟会集体进行广播体操,公司全体员工一律白色短袖衬衫黑色西服裤,伴着喇叭里响亮的口号摆动身体。铁路公司的大楼一共6层,严刚的办公室在2楼拐角,赵经理此刻在他5楼的办公室等着他。严刚踏着一步步的台阶逐级而上,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音,倒喝着他心里的小鼓声“咚咚、咚咚”。
“是什么事呢?”严刚用手捋了捋额前垂落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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