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正在单曲循环杨千嬅的《烈女》。
“烈女不怕死,但凭傲气,绝没有必要呵你似歌姬。烈女不怕死,又何惧你,不会失去血性和品味。”
初见周周,是在初一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喜欢梳双马尾辫子的小姑娘。不谙世事。而周周却涂抹着红唇,烈焰战神般自信的走每一步路。
我记得她的妆容。很久过去了,我最深刻记得的就是她蓝色妖姬般的眼影。很像《半生缘》里曼桢姐姐的样子。我大喜过望:原来风华绝代的顾曼璐就是这个样子。
周周是转校生,加之她外表冷酷,妆容夸张,老师和同学都不大喜欢她。只有我,对这个特别的女孩子充满了好奇。
“哎,周周,你为什么要把眼睛上面弄青啊,如果没有那一块儿,我就觉得很美了。”
“别人都这样画,所以我也得这样画。”周周头也不抬的补妆,顺便告诉我这一句。
“别人?我们同学都没有这样的呀。而且老师很不喜欢呢。”我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抹红色的嘴唇,穿妃色带蕾丝花边的衣服,更没有人把眼睛搞青。
周周很不耐烦说:“你不懂。”
我一直很喜欢周周的个性,叛逆,任性。不是说,任性终不失性吗。尽管周周与人群格格不入,可不妨碍我关注她。
印象里,那是一个苹果绿般热情洋溢的下午。班主任捧着一沓卷纸,不疾不徐的走进教室,然后气愤的把卷纸扔在讲台上。嘭的一声敲醒我的睡意。
班主任直插主题:周周你站起来。
周周满脸迷惑又带着些许桀骜,缓缓从座位上站起。问: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你平时奇装异服的,老师没少点你,不知改过不说,怎么还变本加厉,你见过哪个学生像你?成绩好点也还说的过去,这这,你看看这,别的不会,古诗词总得写上几句吧。”老师抻出第一张卷纸边抖动边说。
周周只顾站着,没有辩解什么。
老师更加愤慨:“说话啊,怎么哑巴了?别的咱们先不说,我就问你,能不能换个打扮?转校生本身就不适应环境,需要静心学习,你看你打扮的像什么?不三不四,给谁看?”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来,总是感慨,为人师者或许真心为了学生前途着想,但也恰恰是伤害孩子心灵的一大部分成员。
我那时很敬重我的班主任,她是个十分有涵养的语文老师,提笔写下来的字堪称珠玑。她最会阳春白雪,所以昔年前夫去世她哭肿了双眼仍坚持上课时,同学们皆惊异感叹,只有我感动的看了她一节课。
那天她严厉的批评周周“不三不四”时,周周并不像往常对同学一样,盛气凌人的争辩,她低下头,哭花了劣质的眼线,眼下黑压压的一片氤氲。
我不知怎的,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为周周委屈。想也没想的站起来反驳我的老师:“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周周闻声带着红肿的双眼看向我。
班主任没有批评我。只是让我们认真听课。这事就算过去。
特别喜欢《中国合伙人》里,黄晓明为朋友出头时的背景台词:如果之前我还没有资格做他俩的朋友,那么现在,我可以了。
那么现在,我可以了。
自那次被批评后,不到三个月,周周就退学了。当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退学后,同学们都渐渐淡忘了她,而周周给我留的唯一一个号码,就成了我们往来的唯一途径。最初我发短信劝她,说班主任是个直性子,其实热心肠。
周周辩白,说是自己早想退了。家里需要她。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和周周发短信。我隔着屏幕看着她苍白的自述。她告诉我很多事情,父亲亡故,母亲几年前小脑瘫痪,卧床不起。17岁的周周还有个九岁的弟弟。
我感觉信息量很大,想到的唯一办法是:你去申请特困家庭啊。
当然我们谁都知道那是杯水车薪。我说,我能做的很少,我可以当你最贴心的人,陪你照顾妈妈,关爱弟弟。
周周隔着屏幕发来:算了,我自己可以。
我一直没问她靠什么照顾母亲和弟弟,因为我妈妈说,她一定很辛苦,所以如果你帮不到,就不要去打扰。
就这样我们一直断断续续的联系着,对话内容多数是:吃了什么?弟弟长高了没?一切都还好吧。就这样过了半年。我联系不上周周了。
发短信如石沉大海,我很少打电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给她,却听到冰冷的播报音:已关机。
初三毕业前夕,需要统计学籍,个人信息档案什么的。周周所谓的退学,其实就是学校和她家双方协商的结果,九年义务教育,办不了正式的退学手续。
当时班主任有些犹疑的问我们:“你们,谁能联系到周周?我需要她的档案资料,得让她来学校办下手续。”
本来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锅。对话多分为两个种类。一种:周周是谁?就是那个挺牛的女孩,画红嘴唇的那个!另一种:她都退学两年了吧,谁能联系她?在这两种声音交叉中,我慢腾但坚定的站起来。
我说,我能。
班主任把任务交给我,并嘱咐了很多。那时我不太明白她语气里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应该是怜悯。
没有联系一年多,我并没有把握找到周周。于是就一遍遍翻看我们曾经发过的短信。我从短信中发现她弟弟上的小学。就趁着周末去找。
周周的弟弟还是个顽皮的小男孩,我看见他时,他在学校门口和同学打弹球。
我直接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姐姐一会来接我。”他不抬头,只顾着把弹珠打进土坑里。
我说:“都挺一会儿了,你姐没来,我是她的同学,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去帮你找吧。”
他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抬起手指着马路对面一家音乐厅说:她每天都从那里出来。
那时候我17岁,周周弟弟上学的地方距离我家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对那附近有些了解。那时候还有很多不正当的音乐厅。所以妈妈常常告诫我,和同学聚会不要去家附近的音乐厅。
我盯着周周弟弟指着的地方,看了良久,下定决心的走过去。
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人昏昏欲睡,音乐厅的吧台没有人。我就挨个房间找。每开一扇门,我都怕自己看见另外一个世界。
在音乐厅最里面的一个屋子,我推开门,看见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周周露着香肩,坐在床上,有个男人和他面对面坐在床前的桌子旁。
见有人进来,周周慌忙的向上拉了下衣服,然后仔细看看是我,便站起来。
不要问此时的我在干什么,我已经惊讶加难过的泪流满面,怔在当场。
周周撇下男人跑出来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冷静地问她:这就是你说的,可以的方式?
周周不说话。
我说,老师让你回去办毕业手续,你弟在等你接他放学。我先走了。
后来周周还是没有回来,班主任也没有找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那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去。
周周没有联系我,我像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一样,删掉了我们的短信。坐在白月光下的青春里回忆。
耳机里杨千嬅霸道的嗓音正在唱着:知你好过了便要分离,没有骨气只会变奸妃。
我想要写周周时,有些犹豫,我怕这样的文字是对她的亵渎。也怕面对本心。我后悔,也自责,曾经我没有资格那样去质问她。因为她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因为她的弟弟也不是我的弟弟,因为我像许多人一样,表现的如此热心肠,却在面对真相时飞也似的只想逃离。
我是个没用的伪善者。
妈妈说,那你就写篇文章,谴责自己,顺便怀念周周吧。
周周,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你第一次进入我的视线里,我就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任性,喜欢你的隐忍,喜欢你的坚强。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从你面前跑开时,我面若死灰,但心如刀割。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是我将用一生来怀念的朋友。
我拙劣的文字写不出你的美好,想起美好,也恍若隔世。
只是这是我此刻,最迫切的真心。
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