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想到夏侯徽必然难以接受这桩婚事,当即便转头看向司马师,心里指望着或许他能为了夏侯徽为了柔儿拼着他现有的一切不要,顶撞忤逆父亲哪怕父子失和也要改变这场联姻,那样的局面对她们和他都算得偿所愿吧。
但,司马昭也知道,依着他大哥的性格,这些应该都只是他的妄想。
起先,司马师听了司马懿的话,也难掩诧异,皱着眉看着司马懿,声音都有些颤抖,道,爹,柔儿才十三岁……
司马懿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太后亲口向我求婚,我不能不允。时局如此,咱们司马家不能两面受敌啊。师儿,但凡为父还有办法,也不会让柔儿这样嫁出去的。你是家中的长子……
话到此处,司马懿也有些无力和恳切,司马师不忍见父亲如此,便压下了内心的难过,抬头对司马懿道,爹,是儿子的错让您为难了。我应以司马家为重的……
司马懿闻言,欣慰的点了点头,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件事你要好好跟徽儿说,多劝慰着点儿。
司马昭在旁冷眼看着,果然是父慈子孝。
从司马懿书房出来,司马昭看着愁眉不展,一脸沉郁的司马师道,大哥想好要怎么跟嫂嫂说了么?
司马师摇了摇头,吸了口气,道,从温县种田的日子到洛阳的深闺生活,柔儿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也是跟我们起起伏伏经历最多的孩子,徽儿对她的寄托太多了,徽儿最不想的就是看孩子的婚姻像她一样成为一场政治,她一直希望柔儿能代替她当初能够随心选择一个知心的良人,而不是塞给她的夫婿……
司马昭素来见他们夫妻和煦,却不知原来夏侯徽有这样的心结,不由问道,嫂嫂不是过得很好么?
司马师眼中露出怅惘的神色,道,是,也许在外人看来我算得上是一个知心知意、温情体恤的夫君,但,这么多年来夹在曹氏宗亲和我们家中间,她真的过得好么?
司马昭听了怔怔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大哥明知道柔儿嫁到郭家以后也会同嫂嫂一般左右为难,为何不向爹力争呢?
司马师蹙起了眉头,反问道,我如何力争?一边是妻女的眼泪,一边爹和满门的重托,难道要我为了徽儿她们弃司马家生死于不顾么?
司马昭清冷的看着一脸痛苦、一腔责任的司马师,心里暗暗道,难道司马家就非你不可?没你不行么?心中这么想,他口中却对司马师道,大哥考虑周全,大哥说的是。
他看着司马师闭了闭眼睛,待他平复下来,才淡淡道,大哥现在就要去和嫂嫂说么?
司马师却有些犹豫,道,再等等吧,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不管怎样,我……我总得让她心里好受点……
司马昭背负着手,抬头看着天,悠悠道,无论怎么说,都好受不了。
司马师听了不由更加灰心,想到自己尚且不愿,徽儿知道了如何能肯呢?
接下来数日都在想着怎么提这件事,几次鼓起勇气想跟她说,但看到她欢喜静谧守着这一室安乐的样子,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便这样今日拖明日,明日复明日的拖到了太后旨意下来的那天。
接了旨意,夏侯徽打发了零露等人,紧跟着司马师进房。司马师知道她要发作,不敢直面她,便背对她脱外裳,夏侯徽从后面帮他取下,殷殷的看着司马师,心慌无措道,我们柔儿还那么小,这……怎么能让她嫁为人妇呢?啊?
司马师坐了下来,目视前方,道,如果不是形势恶劣,咱们要和太后相互倚仗,我也不想这么早就把柔儿嫁出去……
说完,他看向夏侯徽,见她眼里泪水泫然欲泣,却撇头又生生忍住的模样,纵然是想要做出铁石心肠的样子来终究眼里心里是满满的心疼不舍。
夏侯徽见司马师说起郭太后,便又想起了另一桩不满,道,郭家门第低微,早听说子弟粗鄙不甚读书,我们柔儿知书达礼,嫁到这样的家门,嫁给这样的人,这让她以后该怎么过啊?
司马师听了沉默不语,夏侯徽拉着他的手臂,急道,子元,你再求求爹好不好?你让我们柔儿找一个才学兼备的世家子弟好不好?
司马师看着她,柔声道,你也知道,曹爽恨我爹入骨,一步走错,满门皆覆,到时候,柔儿就算是想嫁个田舍汉,都不能了……
夏侯徽何尝不知道成王败寇,朝堂就是修罗场,司马家若有事,柔儿她们哪里还能去找什么良配?
司马师见她低头不说话,似乎听进了他说的话,接着劝道,郭家虽然出身寒微,但现在毕竟是皇亲国戚,必要的时候,也能保护柔儿……
夏侯徽咬着牙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已经是下定了决心了。所以更加生气无望,恨恨的转过身去。她明白他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正是这些话让她所有的反驳无法宣之于口,明明这不是一段良缘啊,它怎么就是对的呢?于理确是如此,于情却难容,两箱焦灼憋得她难受,终于哭了出来。
司马师见状,坐起身来,从后面把她揽在怀里,紧紧的抱着她,贴着她的鬓角,不无伤感的道,咱们这个家,除了享受家门荣耀,还需要为家门牺牲。
多么耳熟于心的一句话,让她想起了当年文帝到夏侯家看着她时的神情,“家门”二字捆缚了多少贵女的一生,她的一生,马上,还将捆缚柔儿的一生。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她只觉无力、沉重和绝望。她不曾对她的命运说不,她不曾想过。
男人们把话说得这么堂而皇之,要求得似乎合情合理,可是,那不是将一个物件从一个高阁关到另一个高阁,她们,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欲望有爱恨有嫉妒会寂寞的人啊……
夏侯徽病了。司马家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什么病,却没有一个人能为她治病。司马昭从何晏府上回来,见大夫提着药箱出去,回到房里看着书,不一会儿王元姬从夏侯徽那儿回来了,便随意问道,嫂嫂的病怎么样了?
王元姬洗了手,道,看着并没什么大碍,就是提不起力气,大夫说还是底子亏了,慢慢调补就好了。
司马昭想了想,又问道,现在每天都是柔儿侍疾?
王元姬笑道,你素来不关心府里的事竟也知道这个?柔儿这不要出嫁了么,大哥的意思是让她好好陪陪嫂嫂。怕别人打扰他们母女俩,所以灵儿他们几个都不敢在跟前闹呢。
司马昭冷笑了声,嘟囔了句,好心办坏事。
王元姬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司马昭合上了书,道,没什么。灵儿这丫头好久没罩面了,果然是大了就不四处跑了,没意思……
王元姬笑道,你带出来的侄女哪儿能闲着呢,刚刚回来路上还瞧见她了,旁人都在睡午觉,她倒好一个人在院子里扎纸鸢。
司马昭听了便道,我去给她帮帮手。
王元姬笑着看他出去了,榕溪在一旁看了有些不满道,炎儿做纸鸢的时候请二公子动动手画一笔都不肯,偏二姑娘面子大,上赶着去帮忙呢。
王元姬皱着眉呵斥道,你这丫头,这么多年了怎么总拿灵儿跟子上置气?不管好你这张嘴,若是惹恼了二公子,我可保不了你。
榕溪道,恼便恼了,我可没您那样的好性子,什么事儿都能忍着让着,惯的二公子越发不把您放在眼里。
王元姬将手中的衣物往案上一拍,动了怒,喝止道,榕溪!
榕溪自知失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告饶。王元姬瞪了她一会儿,道,下次再这样口无遮拦的妄议家主,我就给你两条路,要么出府,要么回王家。
榕溪憋着嘴,忍着泪道,奴婢知道了,一定不敢再犯。
王元姬叹了口气,让她起来,平复了心情才又拿起司马炎的衣裳,在里衬绣着小小的“炎”字。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想到司马昭,旁人都没有看明白他,她虽没有看透他,却知道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有章法的人,不会毫无算计。从夏侯徽的病情突然说到了灵儿,必然是他要做些什么。
果然自司马昭和灵儿做了纸鸢后,灵儿便带着妹妹们整日围在夏侯徽榻前,叽叽喳喳的和夏侯徽说着府里府外的事情,姐妹间小女儿的私话。都说病人要静养,夏侯徽被她们闹着闹着,竟真的好起来了。
夏侯玄关心妹妹,常来探病,看着她一日日的好起来,才舒展了眉头。看她虽然有了精神,人却消瘦不了,心疼的劝道,徽儿,你且把心放宽些吧,无论柔儿她们是嫁给谁,别说是子元了,就算是我,也不会让柔儿她们吃亏吃苦的。
夏侯徽听了心里暖和,含着泪喊了声大哥。
夏侯玄道,这桩婚事你别有怨言,太后这么做也有她的无奈。
夏侯徽撇过头去,闷闷道,其中的缘由大哥你不说我也懂,陛下非太后所出,若是朝臣没有敬畏,太后不过是空有虚名,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在步步紧逼下才急于和父亲攀亲的。
说到此间,她回过头来,直直的看着夏侯玄,问道,大哥,不论如何,太后终究是君,表哥令她受辱受怕至此,你到底要不要管管他?
夏侯玄苦笑道,昭伯的性格你不知道?我能管得了他么?何况,他咬定上次子上出征随行的家丁是司马家的死士,说死士在军营被抓的事传到子元手上,子元就急匆匆的出府,跟人没跟出什么结果来,却非得说一定是有蹊跷,我骂他很多次了,空口无凭的事不要信以为真,可他一意孤行,就揪着太傅不放,我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都是大魏的肱骨,我不能见他们任何一个出事啊......
夏侯徽听到“死士”只觉心惊肉跳,道,表哥是嫉恨父亲过甚都患了癔症了么?私养死士这样的罪名也敢往司马家扣?难怪子元不肯退,说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夏侯玄在他们两方之间周旋,两边都是费力不讨好,已经是焦头烂额,扶着头叹起气来。
夏侯徽知道大哥一心为了大魏,便伸手握着他的手,道,大哥,为难你了......
夏侯玄抬头看着她理解和心疼的眼神,笑着道,有你在,至少大哥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夏侯徽还有完全恢复,夏侯玄知道他在这里,她不能安心休息,略坐了会儿,便走了。夏侯徽躺了下来,却睡不着,看到案上的棋盘,怔怔的发着愣,她棋艺不精,擅长棋道的司马师却常常输给她,因为总是经不起她耍赖胡来......上次下棋还是昭儿和父亲都出征在外的时候,眼见着她就要输,恰好屏风外有人说在军中的昭儿有信给他,趁着他出去看信的功夫,她偷偷改了棋子,当时还窃喜二弟的信来得真是及时。但,他起身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夏侯徽想起当时司马师看完信后凝重的神情,问他信上写了什么,他却说没事,然后便道他有事要出去一趟。她当时还满是疑惑,心神不宁的揣测了许久。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子上受伤,可是不止于连她都不能说啊......后来子上从长安回来,并未提及,可见并不是他出了什么事。何况那日司马师回来,却是带着重伤的侯吉叔。
想想大哥刚刚说的话,她疑窦丛生。大哥是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她却是亲眼目睹了子上来信,子元外出,侯吉叔负伤,似乎司马家真的有什么藏于人后的东西。
夏侯徽有些后背发凉,不敢再想。
这时,司马师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她,脸色轻松起来,朝她笑道,今天有没有好一些?我给你折了枝杏花,你闻闻......
夏侯徽看着他手里的那一枝春色,又看了看他有些歉意的、求好的脸,闭上了眼睛,让自己不要再深究下去。
司马师却以为她不愿见他,便蹲在她床前,牵起她的手抚在他脸上,柔声道,徽儿,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保证,我会鞭策柔儿的夫婿好好读书,研习琴棋书画,精进骑射,让他成为一个和柔儿知心知意的人的......
夏侯徽睁开眼睛,柔柔的看着他,眼里泛着泪光,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脸。他这么好,是她舍不得放开的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