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人生中,记忆很奇妙,深刻在记忆中的,往往是些零碎的小事。
母亲生我时,整个国家在挨饿,她没吃,我更没吃,八个月大时,她把瘦弱的我听天由命般托在了外婆家。
寸金巷23号,此生最初的记忆是它给的。
那是栋外墙灰砖内里木板结构的老旧的两层大房子,原本是属于一户人家的,不知解放后的哪次均财富的运动后,给原主人留了几间稍大的,后另外安排挤进了5户人家共40多口人。外公外婆住在二楼,楼梯在房子的侧边,用的是整条整块的大石块,石块长约一米,宽约三、四十厘米,厚约二十厘米,粗糙地敲琢而成,扶手是根光溜溜的老竹子。上到第五块石阶时会有个大缺口,当年我摸黑上下也不会踩空。外公外婆的居室在二楼中间位置,那就是个敞开的厅堂,左右是其他房间的木墙,后面木板墙外是个堆满杂物的过道,靠右墙有张八仙桌,桌旁的木墙常年糊着报纸或挂历纸,夏天时桌上总是备有夏枯草茶水,春节时有果盒盛着待客的香肠腊肉牛肉巴,我馋了偶尔会去桌上果盒里捻上一块吃,天花板上有根粗长绳子吊着只竹篮子,打好的肉饼鱼饼会晾在里面。外公的床铺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因为后面木板墙上开有小门,对着的是北边方向,不到二十米外的围墙外就是公园,夏天时外公用凳子搭起张竹床睡在小门旁,非常凉爽。
整栋房子出入的大门,到了夜间是从里面用粗木棍顶上的,有人拍门时,要有里面听见的人取了木棍抽开插销。我最亲的香仔姨娘住在一楼大门右边第一间,姨娘房里仅有的一扇木窗离地好高,我从来没够得到透过它看见对面房屋的房檐以下,夜里,窗外的小巷子很暗,人的声音诡异地传来传去,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拍门人不等人来开门就嘀嘀咕咕地走了...我睡在姨娘的小房间里,既害怕又觉得温暖。老屋后面有块露天小空地,出太阳的日子,在阳沟旁,我被外婆或姨娘抱在身上仰躺着洗头,太阳好刺眼啊,我的眼睛总是想睁也不能睁,闭着也能感觉到眼皮热乎乎的。体弱多病的我,常常在深夜趴在外婆背上从医院回来,头用布遮盖着,外婆踩在小巷阴沟上的水泥板上,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它好听的“咣当、咣当...”声。
听说外公曾是蒋经国主政时期的话务员,为此解放后各种运动中没少遭罪。外公保持着极强的自尊,非常爱干净,蜗居在那样的环境,仍然喜爱白色的物品,所用之物常常一尘不染,出门时必会换上擦得锃亮的皮鞋,回来时再仔细擦净收好。他的床铺常年挂着蚊帐,蚊帐内侧用布块缝上去一个一个的小袋子,装着零碎的小物件,幼时,蚊帐里面对于我是个奇妙的世界,我常常躲在床上翻看玩耍那些小布袋,或放下蚊帐屏声静气听木楼板上人走动的声音。
外公外婆是客家人,外婆做的菜很好吃。就说那烧饼肉吧,约两三岁时,有一次我身体好好的却连着几天不吃饭,外婆慌忙带我到医院,医生问这段时间给我吃了什么,外婆说就是吃了几块烧饼肉,医生据此下了诊断:“这毛子大的小鬼吃这么多肉,腻到了”。快到过年时,整栋老屋可热闹了,有双手持刀“咚、咚、咚”剁鱼馅做鱼饼的,有推石磨磨浆做芋头圆子的,有用大铁锅炒冻米糖的、有油炸瓦角丁的,都是纯手工的美食啊!我都不记得多少年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东西了。说到吃,我还有个笑话。姨娘有次背着我做事,为防止我哭闹给我一瓶雪花膏玩,她做着事,突然闻到浓浓的雪花膏香,就让旁人看看我在干什么,旁人一看,我满嘴的雪花膏...
虽然那时物质缺乏,我得到的却是最用心甚至溺爱的照顾。冬天,外婆会用烧木炭的火笼放到被窝里,待我钻进被窝,里面已经被烘得暖暖和和了。吃饭时,我常常嘴含一口饭菜玩耍,有时含着饭菜就睡着了,没有人会轻微指责一下。天性加上境遇,外公对待家人的脾气有些暴躁,而对我例外。幼时我出“水果子(水痘)”,难受得哭闹不休,外公不分昼夜抱着我哄着我,甚至任由我咬他。待我稍长大,带我出去玩时,倘若我被黄蜂之类的东西吓着,他会从地上拣几颗小石子放进我口袋,同时嘴中念叨:捡回来了哦捡回来了,不要吓着我们薇薇...
我年幼时,外公外婆还在上着班,我识字后见过他们的“非机动车驾驶执照” ,这“非机动车”,其实就是大板车,他们的工作就是大板车“司机”。他们的公司在河边,那时汽车是稀罕物,倒是河道航运繁荣,船舶运来的货物,有些是用机械传输带斜斜地从船上传到岸上,大多数依靠的还是人力背负。货品上岸集中后,就由外公外婆和他们的同事运送到需要的地方,那个公司我是去过的,里面好空好大,外面停放着很多大板车,拉车时,要把板车右侧的一根搅成麻花状的粗绳前头的环套在肩膀上,便于拉重物时肩膀使力。外公外婆生育了10个孩子,夭折了3个,在那样艰苦的年代,他们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把7个孩子拉扯大。外公年轻时有着较为体面荣耀的工作,国家的动荡造成了小家的剧变,其中所受的屈辱和艰难我已无法追问更是难以想象。
客家人,有着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在家里,外公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外婆在他面前,一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做好了一大家人吃的饭菜,到了吃饭时,外婆却不会主动坐到桌前,总是夹点剩菜坐在旁边的矮竹椅上。有时外公会喊她上桌前坐着吃,声音却很严厉。外公受寒感冒时,外婆会用只碗盛着盐水,手持瓷调羹,帮外公从后颈一直往背部刮痧。外婆唤外公“老头拐”,外公怎么唤外婆,我没印象。外公与老木楼里的市侩邻里几乎没任何来往,对待来自老家的乡亲却极为热情,他曾经带着我过浮桥去河对岸探亲访友,给钱让我去买包“百顺”烟他带上好给亲朋敬烟。走在路上,若是看见了钉子类尖锐物,他定会弯腰捡起再扔到无人处,为的是不被人踩到刺破鞋子和脚板。外婆大字不识,但是她的慈祥和任劳任怨,是我今生唯一所见,哪怕在老木楼被奸猾邻里明着欺负,她也从没与人争执过。相差10岁的他们,除了善良淳朴,性情相去甚远,这一生除了共苦没有条件同甘,外公于1997年4月、外婆于2006年12月离去,相差也是十年。
约5岁时,我要被送回父母身边读书。外婆带着我乘坐熟人的货船顺江而下去往几百里外的父母家,从上船一直到两地交界处,我始终拼尽力气大声地哭,任何用来哄我的糖果饼干都被我甩开,坐在船舱内的木地板上,望着小小的玻璃窗外的江水,有谁知道那小小的心里也会充满离别的绝望。当晚,船停泊在船老大的家乡,我看见他上岸从那有个小凉亭的依山而建的小弯路回家,多么希望他不再回来。外婆带着我在船上睡觉,那夜真凉,外面还有船只停靠或者离开,艄公们吆喝着号子,河水拍打着船舷。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睡不着。河上的夜有多凉,水流有多长,我的忧伤就有多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