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是不知道怎么开头的，比如说出一句“我爱你”。

我们很少，也很难像电视剧中表演的那样，大胆并坦诚地表达爱意。如果把那套搬到现实里来，就略显肉麻和做作。但这不影响我依然想以文字的形式，落俗地对你说一句：妈妈，我爱你。

十月怀胎的辛苦，我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常常在被窝里抱着你的肚子，向你打听怀孕时的感受。你说怀孕的每时每刻都有呕吐感，但最后也没那么疼，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在你云淡风轻的描述中，我总以为生育是件轻松的事情。可直到我有次生病，药物的副作用产生了头晕呕吐等不适症状，我才体会到孕育一个生命是多么不容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日夜更替、斗转星移的十个月，300天里的每时每刻。

妈，生育不是你所说自然现象那么简单，是时间太久，你忘记了。

我常常翻看我们过去的照片，变化最大的是你。和我一样的年纪，你正站在学校宿舍门前，脸颊红润，眼皮单薄，黑长直发，白色连衣裙。妈，这个人，和我认识的你一点都不一样。我的记忆里，你一直是中年妇女标配的黄色羊毛卷，你从不穿白色，每次都会指着手机里的浅色亮色衣服胆怯地问我：“你说，我能穿这个色儿吗？”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但我的记忆里你一直是这个样子。你常自嘲，20多岁的某一天，眼睛突然异变，莫名长出几层眼皮，成了青蛙眼。你也胖了不少，你说是生了孩子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妈，我常说让你把头发拉直看看，我常想让你穿上鲜艳的衣服，你总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像什么样子。”你很擅长做妈妈，但不擅长做你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也住着一个年轻的少女，但你不得不向年龄臣服，你的工作、你的自尊，都被迫让你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年人。妈，没能看到你再像照片中那样活起来，也是我的遗憾。但没关系，现在的你，才是我真正最爱的妈妈。

我常以幼稚的眼光指责你的不称职，你暗自伤心，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我的认可和赞美。我常把你所做的一切当做理所应当，当做像吃喝拉撒一样的生理本能。我在你的庇佑下长大，我的身边环绕了爱与包容，可我唯独失去了对此的鉴别能力。直到我离开家，开启住校生活，跟其他家庭的孩子共处一室，才体会到这些我认为“本应该”的东西是你一针一线、一心一意钩织出来的。

高中第一次住校，每次早晨叠被子时是我最想家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被子就该是那样的，干干净净，侧边有拉链。可直到我看到同寝其他人的被罩都没有封口，线头凌乱地飞舞时，我才知道不是她们的妈妈不爱她们，是我的妈妈爱得太深、太细。她们也常感慨：“你妈真好”。是因为每次返校，我都会带着你和爸爸剥好的柚子、核桃，切好装盒的苹果、菠萝跟她们分享，她们总会说：“你妈真细心。”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水果其实是有皮的，核桃也是有壳的，是有人把它们一个一个、一颗一颗清理好送到我嘴边的。

依然记得，高中有次母亲节活动，学校鼓动学生为母亲写信，并称会寄到母亲手中。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对最亲的人写肺腑之言，往往那样的环境和心境更能表现真情实感，可是学校食言了，我也记不清当初到底写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几天的中午我都没有午休，同寝的人鼾声渐起，风吹得信纸卷起边，我边写边落泪。

某次学校家长会兼表彰大会，你参加了。我在操场的队伍中，你在主席台两侧的看台上，那个从小学到高中都跟我一所学校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停地被点名上台领奖，结束后你说，你坐在上面几度眼热，同样是孩子，为什么你的孩子学得那么煎熬。其实我也在台下眼热，同样是孩子，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妈妈在看台上听到我的名字。

无力、无助、不甘心是那个时代的最深感触，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发现了人不是慢慢衰老的，而是突然的、巨变的。除非大早或大晚，学校是不给探视时间的。那个早上，可能七点左右，天还灰蒙蒙地很清冷，整个没睡醒的状态。我站在铁栅栏里，你站在铁栅栏外，你为我送来了急需的用品，电动车在你的背后矗着，以前你总是骑着它送我上学。隔着栅栏，就那几秒的说话时间，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妈，你不知道，就是那一刻，我骤然发现你老了。

我常常认为，你那一刻起的衰老是我造成的。是因为我天将亮把你喊起，你没有休息好而刹那间显现出面容上的憔悴，我倒多希望那是暂时性的憔悴，但我后来才发现那不是没睡醒的缘故，而是真的衰老，与我上一次见你时判若两人，而且从那以后，你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妈，你操劳太多了，如你所说，我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你总是当爹又当妈，在我身上下了太多不必要的功夫。

转过身，我拿着你送来的东西难掩泪水，许久后回头看，你还站在那里向我招手。你变成了一只黑点，直到现在都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昨天，我又生病了。来到大学后，我是真的不在你身边了。我和你在一床被子里睡了18年，你总说你当初很担心我来到云南会各种不适。你送我来上大学的那天，和我分别后你依然坐在学校的公交亭里，你说，你想着能多在一会，心理上就觉得能多陪我一会。直到三年过去了，我仍然企图在学校里寻觅你那天的影子，我仍然忍不住想象你那天坐上公交驶离学校的画面......天下没有哪个母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但我始终觉得，你的爱比别人更胜一筹。

夜晚，汗水浸湿的床单和止不住抽搐的身体让我百般难忍，三点钟的时候，我给你发微信：“又发烧了，38.5。”你常说你半夜会突然醒来上厕所，我想象着你熟睡的模样，又渴望你真的恰好起来上厕所，间隙能跟我说句话，即使起不了任何作用，但至少能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承受痛苦。迟迟得不到你的回复，高烧引起的眩晕和对不明病因的恐惧不禁让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起半夜发烧几乎伴随着我的成长到现在，但每次都有你陪在身边。你会拿着酒精为我擦拭身体，会把黄瓜切片帖在我的脸上，甚至有一次不知道得了什么会传染的病，你把家里的仙人掌剪下来，徒手撕掉荆棘的皮，贴在我的身上，我问你不怕我传染给你吗，你说：“快快传染给我吧，传染给我你就好了。”

没有你为我冲药，没有你在身旁不时地用手试探我的体温，我觉得十分无助，但想到那些，我又觉得我的脑门冰冰凉凉的，仿佛你此刻就躺在我的旁边，为我擦酒精、贴黄瓜。

妈，除了你，再没有人能这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了。我曾想过，倘若哪天你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会以何种力量再支撑着我走过剩下的路......甚至，我是否会把你逐渐遗忘，是那个和我的子孙提起来都不会再觉伤心难过的姥姥......我只希望那一天慢点来，慢到时间消失，慢到你我都能坦然接受死亡的意义，慢到不会再为永恒的离去而心痛。

我在大学里没有遇到很好的人，这点你也知道。你常为我的软弱而恨铁不成钢，不是我不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离开那个你为我建构起来的小世界，我才明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因此感慨家庭以及母亲这个角色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关键。你常告诉我，不要怕花钱，趁年轻要把握青春，尽管去做一些张扬的事情，去游山玩水，去看看世界。我感激你有一个作为女人而难能可贵的胸怀，因为你和爸爸常给我这样的熏陶，我才能用更加广阔的眼界去理解这个世界我本不能理解的那一部分。也正因此，我不愿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想到你已年过半百，我已走向奔三的道路，我很难想象时间于我们的意义是什么，在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又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一切都充满了赤裸裸的不真实感。我仍然觉得我是那个坐在你电动车后座的小孩，用双手紧紧勒住你的肚子，你用力地往开崩，我们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

妈，我贪婪地还想在被窝里和你睡几年，还想再坐一次你的电动车后座，还想和你在熄灯后畅谈人生理想，还想在放学后问你要一元钱买烤肠.....当这些都一个个地逐渐变为不可能，我只希望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心，一切俗套的祝福都在你身上实现。

妈妈，母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