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往事

凤凰

1.

这个季节凤凰人很少,也只有这个季节才能拥有难得的清闲。林晓来的时候,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打哈欠。我并不缺乏睡眠,只是觉得,在看完书以后,这样的动作很自然,也很适合现在窗外慵懒的凤凰。

“你来啦。帮我把门前的雨篷撑起来。看起来要下雨。”

天色灰暗,吊脚楼交错遮掩下让本来就不明亮的天色更加黯淡。我打开店里的灯,屋子里泛起昏黄的暖色调灯光。一刹那间,有尘土伴着岁月沉淀的味道。

“老板,你要出去?”

我点了点头。林晓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书,慢步走回吧台。

“什么时候出去啊?怎么这么突然?”

“没事。我就是想趁最近没多少人出去转转。我有几年没有出去玩过了。”

“你准备去多久?”

林晓把咖啡放到我面前,然后坐在我对面,喝了一口杯中的柠檬水。和刚来的时候一样。 想来,她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头发长了许多,说话依旧轻声细语,没事的时候,喜欢在沱江的石桥上走走。

一年前我因事回家,于是就在门前贴了招聘的纸,简陋寒酸至极。她进来的时候,淡淡地看了一眼前面排队应聘的人,转过身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沙发上,从窗边的书架上取下沈从文的边城,自顾自翻看起来。我以为她是客人,便起身上前招呼她。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她合上书,没有丝毫的惊慌,抬起眼淡淡地说“我是来应聘的。”

我有点惊讶,点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问她“你没看过这本书?”

“看过啊。随便翻翻而已。好久之前看过的。那时候还在上学。”

我点点头回到吧台。“不好意思,我们店里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谢谢各位。门口的竹筐里有一些自制的免费书签可以自行挑选。谢谢。”

我坐回她的对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晓。林知春晓。”

“哦……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都可以啊……”

她说话的时候懒洋洋的。像洒在沱江上的阳光。

“香港人?”

“知啦……”

“店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叫陆安城。上班时间随意。你要是没有住的地方,可以在楼上找一间客房住下。薪资的话……你觉得多少合适?

“母鸡啊(我不知)。”

“哦,那下次再说。你现在住在哪儿?”

“入口处的青旅。环境不好,准备换个地方。”

“去拿行李吧。楼上左转最后一间给你。把门牌摘掉。

工作的话,这两天我在这里,你学一下,不难的。”

“好。额……老板,我不是一个人。”

“哦……我养不起两个人啊。”

“不不,不是人。是它。”说着从沙发边上抱起一只肥猫。

“我前两天捡的。”

我收起她放在桌上的书放回书架。

“它跟你睡。”

“那是当然!她是个女孩子好吗?怎么能和一个单身男人睡一间房?”

………………

“喝点什么?”

“老板,这是员工福利吗?柠檬水!”

“喂!老板!你准备去多久?”

林晓伸手在握眼前晃了晃。我收回思绪,喝了一口渐凉的咖啡说。

“不知道……玩玩就回来。”

林晓白了我一眼,然后喝完手里的柠檬水抱怨道。

“你这个老板当的……我把你店卖了你都不知道。”

说完走回吧台,开始擦拭吧台上的杯子。我把喝完的咖啡杯放回吧台,林晓接过去开始洗杯子。

“我记得你以前挺爱玩的啊。去年淡季的时候你留了张纸条就出去了。跑了一个多月才回来。今年怎么没出去啊?”

“该玩的都玩过啦。人总会变的嘛。这里也很好,就是人多了一点,商店酒吧多了一点。不过还好我消费的起。因为我薪水很高啊。这家店的营业额就是我的薪水。”

说完朝我狡黠地笑了笑,然后擦干杯子,整齐得放在柜子上,一个个整理凌乱的杯子。她的头发很长,黑色泛着光泽,顺着她的手左右摇晃,慢慢停下来蓦地说了一句,“至少见了他一面,算不得遗憾了吧。”

“走吧。今天不营业了。出去转转。”

天色更加昏暗。沱江穿过凤凰缓缓地流着,江面上有一只乌篷船,不知是否载着游玩的客人。远处江面上飘起阵阵水汽,从吊脚楼与水面交接处冉冉升起,将整个古镇藏在水汽中。迎面三个身着苗族服饰的女人背着竹篓从对面走来,沱江水在石墩桥的中间静静地流着,不一会我们打了个照面。苗族姑娘笑的很好看。

沱江过凤凰


2.

林晓走在我后面不言不语,毫无目的地张望着,眼神没有焦点。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样子。这时候也不需要说话。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明白。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林晓刚来的三个月里,店里变得异常干净,不管有多少人,她都能打理的有条不紊,这让我能够有更多无聊的时间去做一些无聊的事。来店里的客人都很喜欢她,隔壁店的李老板常常和我念叨,你小子运气真好,请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员工。还经常到店里来怂恿林晓跳槽。

一天下午,林晓从楼上下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吧台工作,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说,

“老板,我能不能预支两个月的薪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那样无力的感觉,就像是前面等着她的是一条漫长无尽看不到光的绝路。

“我要去一趟台北。”

“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我这里有一张去台北的机票,不过是我的,刚想和你说明天我去台湾的。你证件呢,拿过来,明天和我一起去。”

“在楼上,我去拿。谢谢老板。”

“额……没事……怎么哭了?”她眼里含着泪,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话音刚落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打在领口,濡湿了一片。

她一边擦着泪,一边说“没事。我先上去把证件拿给你。”说着转身上了楼。

一夜无话。

飞机起飞后林晓就睡着了,神情疲倦,昨晚应该没有睡好。她的事我知道的确实不多,只知道她刚刚大学毕业,毕业旅行来了凤凰,然后就成了我的店员。

我曾问过她怎么不去找一份正职工作,为什么选择呆在这里。

她说,我喜欢这里。

在这里呆久了,很难再提及喜欢。风景依旧好,只是习惯代替新奇,旧人代替新人。时光在人身上的体现就是被身边的人,身边的风景,一一抛弃。

在飞机降落的气流震动中,林晓醒了过来,脸上还有泪痕。

“快到了。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陪你去?”

林晓稍稍整理了一下面带倦意地说,“不用了。你不是来玩的吗?”

“没事。我可以下次再来的。你身上又没有钱。你这个样子,万一失联了我可是要负责任的。”

林晓冲我笑了一下,坐上了机场出租,“师傅,西门町。”

“你来过?”

“嗯。在这里念的大学。”

接下来的场景没有对白,这是我记忆中最安静的时刻。它就像一场经典的默片,在散场后依旧在你心中徘徊。这是我难得记住的,无关于我的场景,却在之后的岁月里在我平淡的生活里,生动地像每一个握在手中的今天。

林晓站在一幢大厦的玻璃窗前,里面是西装革履忙忙碌碌行色各异的人。她站在那里安静地像一尊雕塑,直直地看着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默默地流着泪。在我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黑色西装男人发现了她。

那间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停下了手边的工作默然地看着他们两个,然后继续忙忙碌碌。男人走到窗前与林晓对视着,直到我抽完整包香烟。

林晓木然地向我走来,擦干脸上的眼泪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台北回来以后,林晓就不太爱说话,这也间接导致我店里的生意不如从前。隔壁店里的老板曾来过来过两次打趣问她是不是失恋了。林晓不说话也不看他,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李老板自讨没趣也没再过来。

两个月后我在她口中知晓了整个故事。

首先让我觉得惊讶的是,林晓和那个男生在大学里谈了四年的恋爱,并且从未有过第三者,仅有的问题就是各自性格中所有的冲突部分。当我听她平淡地说出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的。

当你习惯了分离,就对重逢有些别样的爱意。

就像你习惯了流转的爱情就很难在某个人那里驻足。流浪是所有人类的精神属性。

林晓去吧台倒了两杯朗姆放在各自的面前,许久未用的CD机渐渐响起了旋律。应该是一首老旧的粤语歌,我听不懂歌词,但我听得出来陈奕迅的声音。

“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弯起嘴角,刻意地弯起,与笑无关。我没有说话,低头喝了一口面前的朗姆,酒精刺鼻,划过咽喉有一种热辣的痛感。

“主人公不用介绍了吧。就是我,还有台北那个,他今天结婚。”

说完喝了一口面前的酒,呛的直咳嗽,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走回吧台给她换了一杯柠檬水,她喝了一口脸色好了很多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大学毕业,他在台北的一家外企找到了一份薪资丰厚的工作。而我寄出的十几份简历全部石沉大海。那几个月,我每天在出租房里看报纸以及招聘网上的各种招聘工作,面试过很多次,没有一次双方都满意的。大概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一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饭,工作一直没有着落的我毫无食欲。他一个人坐在对面吃着饭,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沉默着吃完了这顿漫长的晚餐。他擦擦嘴角,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全职太太。说完脸上带着很温和的笑。

我没有办法不感动。四年来,我习惯了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高雄吃电影里的小吃。一切都那么自然,生活没有太多惊喜,却安稳的让我每一天都觉得真实。“

林晓喝掉杯中的柠檬水,身体向后躺靠在沙发上深呼一口气。全身散发着疲倦的味道。这种时候是不需要任何安慰的语言。语言太发力,而伤痛是抹不平的。它会成为疤痕,在你今后的岁月里继续以触目惊心的姿态存在着。

”后来我搬到了他的公寓,我渐渐放弃了找工作的希望,其实后来我收到过几个心仪公司的面试通知,最后都拒绝了。我喜欢在他下班后给他换上拖鞋,帮他脱下西装,松掉领带,和他一起吃饭,聊这个城市不大不小的事。很像婚后生活,也很容易让人轻易相信一辈子相濡以沫这样漫长而又艰难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白衬衫领口残留的红色唇膏。

我当作没有看到,像平常一样帮他把衬衫洗干净。爱情是需要守护的。而且,我相信我是流浪以后可以偏安的一屿。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些女人存在的蛛丝马迹,我以为我成功地捍卫了我的爱情,我守住了我的爱人,我看到了我的未来,甚至,我觉得我可以和他在台北一起走完这一生。

有一天他喝醉了,回到家就倒在床上。手机滑道地上,我捡起来想放回去,手机短信像韩剧里的情节一样在我手中震动。不是别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短信内容是这样的:你快点处理分手的事吧。处理完就可以和小婉结婚了。不要再说等等了,婚礼的事情我和你爸爸已经在筹备了,你抓抓紧。

我不知道怎么过了那几个小时,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还在睡,渐渐有了鼾声,我很想等他醒来问他,可是想想也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我只是很不舍。”

说着猛地抬起头问我道:”你知道吗?我有多不舍。“

我在机场坐了一夜,乘早晨第一班飞机去的长沙。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哪儿,我只知道,我要立刻离开台湾。

后来就来了这里了。当了你的店员。来的时候,我是想开始新的生活,这里很好,喧闹,但总会归于平静。我们去台北前的一天,我看了他的微博,上面写着婚礼日期还有婚纱照。我多希望他身旁站着的人是我。”

林晓带着哭音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拿过我面前的朗姆酒一饮而尽。

沈从文先生墓碑


3.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凤凰夜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这里是没有夜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出。

沿沱江走了一会就到了听涛山,拾阶而上就是沈从文先生的墓了。说是墓不过是一块墓碑,背面是黄永玉先生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用以形容沈先生再贴切不过了。

墓地上没有坟冢,只有一块写着沈先生手迹墓志铭的巨石。正面是沈先生手迹,写着十六字墓志铭。反面是张允和撰写的对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巨句尾四字,从文让人,足以显示先生一生高德。

那块巨石总给人一种美感,那十六个字更是景上添花。想想沈先生这一生所作所为,也都是景上添花之事。

我一直很喜欢他的墓志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见识人。

转身看林晓,她还是一样跟在我的身后,不言不语,漠然地看着上面的字。看得出来这个香港女孩在看这些汉字的时候遇到了困难。我念了一遍给她听,她沉吟了一会问我,什么意思?

我思索了一下,我感觉我知道,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不知道。但是可以感觉到。我那里有沈从文所有的书,你可以去看看。”

“好”

“你回头看看。转过身。”

凤凰在川流银泄的灯光中成了不夜城。周围的山川村落都暗淡下来,连沱江也渐渐沉默起来。风中飘来雨丝,回程漫漫,还有有这一城的光。

回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一开始我们慢步走着,淋雨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后来雨势渐大,我们一路小跑着回到店里。街上没什么人,灯光在雨里模糊起来,雨中的凤凰给人一种陈年隔世的美感。

当时雨落在旧时街上,总能激荡起一些故事。

林晓一直状态不好,而疗伤是一件漫长而又急不得的事情。失去的东西总要用时间和精力去喂养,要有新的力量才会重生。

林晓回来以后径直往楼上走去,我教主她说,

“我约了朋友过两天雨崩村徒步,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雨崩村在哪儿?那你的店呢?”

“这个季节没什么客人,难得有空,不活动活动等老了该动不了了。你跟着我们就是了。”

“可是我没钱。”

“预支你两个月工资。”

林晓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这样的天气看来也不会有客人了,我收起雨篷准备提前打烊。

有时候,改变一个故事的往往是一个不经意的小事。如果不是那天林晓心情很糟、凤凰下雨、我准备去雨崩、突然想提前打烊而又刚好被顾言心碰上,那么故事到这里就已经可以完结了。

但是没有如果。

顾言心背着与她身体极不搭调的旅行包,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一脸疲惫站在雨里。

她就是这样闯进这座城里的。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丢下一颗石子,跌宕着我身处的这个狭小的世界。

“老板有空房间吗?”

“有的。不过我们明天出去旅行不营业,所以……抱歉。”

“喔,好吧。你们去哪儿?”

“雨崩村。”

“哦。我听过这个地方,听说徒步比较艰难但风景很美。”

“嗯。听说是这样,我也没有去过,不过那边雨蛮多的。”

“老板……你让我住一晚好吗?我全身都淋湿了。钱没关系的。有住的地方就行。拜托了……”

我刚要开口拒绝,她双手合十,指尖放在与嘴相同的高度,口中一直在念叨:“拜托了……拜托了……。”

我转头看向街尾,只有少数几盏灯光还亮着。雨还在下,雨水顺着她黑长的头发顺流而下,在发梢凝成水珠,在她白色衬衫上氲湿一片。

她的眼睛在夜色暗淡的夜里,闪着温柔的光。

我放下雨篷,推门让她进来,她慌忙走进去生怕我下一秒会改变注意。我关上门给了她一块干毛巾顺手放下她的行李。

“擦擦头发,不要感冒了。我给你倒杯水。”

我转身走向吧台,她在我身后连声道谢。我走回去把水递给她。

“先喝点水。证件带了吗?”

“带了。稍等一下。”

“顾言心?”

“嗯。”

“96年,嗯……还在上学吧。楼上左转第一间。我叫陆安城。有事就用房间里的电话找我。”

“好。谢谢。对了,你是明天出发吗?”

“可能吧,我还要准备一些装备,不过这两天就得走。”

“喔喔……好吧。谢谢你。”

“不客气。”

也许是生活太过平淡闲适,夜晚很难入眠。我已经很久没有累的感觉了,这样的生活让人有一种说不的感受。很多过往的客人艳羡着这样的生活,而我也很明白,并且我也一样艳羡着别人的“不幸”生活。

也许最大的不幸便是如此。

然而事事不可能皆如人意。不然,爱情故事也没有办法写下去了。

我穿好衣服下楼,凤凰很安静,能听到风穿过窗子缝隙的声音。街上四下无人,只有几间酒吧的灯还亮着。雨水在石板街上搁浅出一洼一洼的水渍,晃着月光漫延至无人的深处。呼吸间,水汽晃过眼前,温柔了寒冷的月光。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商铺还没有那么多,酒吧更是寥寥无几。而如今,凤凰入夜越来越晚,太多人想让它成为不夜城。有时候,人是不知疲倦的,但一座城终会累的。屋顶的瓦当慢慢坠落,最终被碾为尘土。

很多人,很多事都是这样走向消亡的。

从巷口经过,一阵风迎面吹来,顿时觉得皮骨生寒。转身往回走,影子在身前越拉越长。

店里的灯亮着,我以为是林晓,进门以后,我的新房客正在翻看书架上的书。我不小心踢到椅子,惊落了房客小姐手中的书,灯光闪过的瞬间,我看到《额尔古纳河右岸》。

房客小姐捡起地上的书想重新放回原位,慌乱中不知该放在哪里,苍白的指节划过成排的书,像是深夜燃起的一盏灯。

我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书“你喜欢迟子建?”

“没有。还好吧。大学的时候看过她的一本书,晨钟响彻黄昏。”

“不是所有人洁身自好的人都会有好下场的。比如说,刘天园。”

她沉吟了一会“嗯……她确实比较悲惨。”

我把书放回原位回柜台倒了两杯水“天气比较冷。喝点热水吧。”

“谢谢。你……刚刚回来?”

我摇摇头“睡不着出去转转。你怎么不睡?”

“我……睡不着,下来看看就翻到了你的书。抱歉。?”

“没事。书是给人看的。喜欢的话,拿去看好了。”

“谢谢。你们是明天出发?”

“应该是。我,楼上睡觉的店员林晓,还有两个很有徒步经验的朋友。”

她喝了一口水吐一口气轻轻靠在沙发上笑着说“真好。大学的时候我也想开一家这样的店。想营业就开门,想出去玩了就不营业。自由自在,什么都不去想。”

“那现在呢?”

“开店就算了。只是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同学都在实习、考研,有的已经找到了工作。我不想考研,工作也没有找到,然后就出来玩了。感觉很累,却是我二十三年来最开心的时间。”

我笑了笑“你和我有点像。我大学里是理科文艺青年。我的专业课一塌糊涂,经常挂科,记录是挂了五门。后来居然顺利毕业了。”

“毕业以后准备找工作,回家和爸妈一起吃饭,爸爸问我,想从事什么行业?我说不知道,想去旅行,可是没有玩这个行业。我爸爸说,那就玩两年吧。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我真的玩了两年,转了整个中国,最后开了这家店。”

她喝完杯中的水轻声说“真好。我都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

“顺其自然好了。不如意很正常。”

她没有再说话,我走回柜台重新倒了两杯水,风声重新贯入耳中。

“我……我先上去睡了。你早点睡。”

“好。我看会书。”

”哦对了,明天……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她站在楼梯上转头问我。她的脸色很白,眼睛在黑暗中映着月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轮廓。

“你有背包吗?”

“那个小的可以吗?”她说着,左手挥向身后示意我。

“不行。”

“哦,好吧。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出去买一个吧。”

我点点头,她向我笑笑转身上楼,鞋子敲在木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喂!那个……你房间尽头有一间储藏室,里面有一只迷彩的旅行包。是我之前用的,你要是不嫌弃,拿去用吧。”

“好。那我去看看。还有……我叫顾言心。”

“嗯。我知道了。”

哒哒哒哒……

夜晚凤凰


4.

采购装备一切顺利,傍晚的时候陆阳和小木才抵达凤凰。采购装备的一天,两个女生相谈甚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很快就熟络起来。小木三年穷游中国,是我找来的地图;陆阳是登山爱好者,每每打电话给他,不是在登山就是准备登山。有他们两个在,相信可以一路顺利。

相互认识以后小木开始和我们商量行程。

小木摊开地图拿出笔“先简单介绍一下雨崩村这个地方。雨崩村是一个藏族村落,位于梅里雪山腹地。是藏传佛教朝拜圣地和转山的终点。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哎……我以为是要爬梅里雪山。没意思……”

陆阳手拖着腮故作无聊状。

小木没有理他继续说道。

“雨崩村徒步路线有三条。1:从西当热水塘—南宗拉垭口(面丫)—雨崩上村—雨崩下村再原路返回西当。这是多数到雨崩徒步者的传统走法.上次我和安城就是走的这条,体能不够我们可租马和骡子。

2:从西当—扎郎—尼农—雨崩河—雨崩下村—雨崩上村—南宗拉垭口(面丫)—热水塘—西当。这条线路为藏民内转路线,由于西当经尼农到雨崩七彩峡谷,过于险峻而很多当地人都不走了。

第三条就是反走第二条路线.这条路比较危险,你们几个有没有恐高的。如果有就算了。

你们怎么看?”

“这次我们有两个没有徒步经验的女孩子,体能以及经验方面差一些,我们选好走一点的路吧。”

“老板,不要小看女生行吗?你们能走,我们也可以。是不是,言心?”

顾言心点点头表示和林晓站在了统一战线。

“这样吧。我们到那里看天气情况再定。这次徒步大概要五到六天,而且是在高海拔地区可能出现高原反应。我和安城等下去买一些食物和抗高原反应的药物;陆阳准备车,带两个备用轮胎。你们两个女孩子准备好个人用品,一定要都准备好。那边资源匮乏,食物不好找,其他的就更不要说了。”

小木抬高声音继续说“现在开始各自准备。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出发。车程大概需要一天多,中途在重庆、成都休整补给装备。

安城你要请我喝酒。不是你打电话,我已经在哈尔滨喝啤酒了。”

我笑笑从钱包里拿出街角酒吧的VIP卡扔到他面前。

在车上是最让人疲惫的时候。我、陆阳还有小木三个人轮流开车,车程比想象中漫长许多,看得出来林晓和顾言心都早已萌生退意。只是因为我们三个才没有说出来。

当天下午我们到达山城重庆,在那里吃了火锅,之后再吃东西都感觉不出味道,一连几天,直到我们在雨崩村吃到第一顿饭。

雨崩村


林晓和顾言心在车上看完她们提前下载在平Pad里的电视剧,两个女生忽喜忽悲,让我们三个男人深感无语。顾言心还带了一本书,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到达德钦的时候,她已经看了一半。

第二天傍晚我们到达德钦县,我们稍作休整便继续驱车前往飞来寺并且夜宿于此。因为高原低压酒店的米饭很难吃,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食物也不是很充足,仅有的还能入口的就是土豆饼了。酒店的牦牛肉也是贵的惊人。

林晓和顾言心开始感到四肢乏力,并且有轻微头痛。晚饭草草吃完后小木给她们喝了高原红景天就早早地睡了。

我们三个在酒店的天台上抽烟闲聊。陆阳问我,“哪个是你女朋友?还是……都是?”说完哈哈大笑。

我没有理他,继续抽烟。

“其实我觉得你那个小店员挺不错的。你可以试试。”小木说完吸掉最后一口将烟蒂踩在脚下。

“顶多算个朋友。没那个想法。”

“那另一个呢?”

我笑笑没有说话。转言道“小初……”

小木低头又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吐了出来,很快被风吹散。

“走了。钱凑齐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配型。快三个月了。”

我和陆阳相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陆阳揉揉他的肩把他揽到怀里,拍拍他的肩膀吸完最后一口烟。

“走的很安稳。在梦里走的。没受什么罪。”

我灭掉手里的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小初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小木点点头,把头埋在胸前,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整个身子在颤抖。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陆阳敲开我的门催促我吃早餐,如果天气好还能在酒店里看到日照金山的美景。我们三个收拾停当去叫两个女孩子,陆阳拦在我们两个身前说“你们两个去点早餐,咱们在房间里边吃边看日照金山怎么样?我去叫她们。”

我和小木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她们两个好了很多,虽然感觉疲乏,但是头痛已经消失。我们简单地吃了早餐,在窗前等日出。天色渐亮,天空突然下起毛毛细雨,我们期待已久地日出成为泡影。雨水稀释了云层,卡瓦博格渐渐冲破云层展现在我们面前。黑色的山脊将雪白的山顶映衬地熠熠生辉,梅里雪山的雄起峻阔尽皆一身。四下里快门声四起,记录这雨中雪山的美景。

在这样的天气能看到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博格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梅里雪山日照金顶


休整以后我们驱车途径澜沧江大桥前往西当温泉。西当以后只能步行进入雨崩村。我们五人清点装备开始徒步雨崩村。

由于徒步时间过长,小木一路给她们讲我们上次来雨崩的经历,并且不断爆料我的丑事。即使我用不再请他喝酒要挟也毫无效果。

顾言心早已笑的合不拢嘴,看到我一脸无奈地沉默便转换话题说“为什么叫雨崩村啊。”

我深吐一口气赶紧接过话。

“关于雨崩村有一个传说。雨崩在很久以前并不被外界所知,后来,梅里雪山后有一个老人常到澜沧江边的西当村借粮,西当村的人谁也不知道老人从哪来,便有人跟踪他,可总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后来有人想出一个办法,当老人再来借粮时,西当村人说:“这次不借给你青稞,也不借麦子,借给你小米。”他们在帮老人将口袋扛上肩时,乘机在口袋上扎了一个洞。小米一路流着,村民们紧跟着找到一块巨石下,小米没有了。他们奇怪极了,众人掀开巨石,却发现下面有个村子,雨崩这才被外界发现。”

“额……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叫雨崩村啊。”

“这个我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六七月雨量特别大的缘故吧。还有,雨崩在藏语中是经书的意思。”

就这样一路闲聊,到最后累到不愿开口,我们徒步六个多小时山路,穿过原始森林,翻过那宗垭口最后终于到达梅里雪山脚下人们口中争相传诵的世外桃源雨崩村。各处房屋随意散落在草地上,牛羊三三两两地在河边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雪山溶水汇成河穿过村落,像一条通透的玉带。整个村落十分安静,依稀可以听到牦牛舔水的声音。

我们夜宿上雨崩村。天已放晴,入夜,我见到了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星空。我从没有觉得可以如此接近这些璀璨的星辰。

我们三人人坐在藏民大叔的院子里喝着青稞酒吃着牦牛肉,就这样坐着,不知道说什么。良辰美景,言语更加显得多余。

陆阳和林晓登上房顶不知聊些什么,林晓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和小木相视一笑碰了一杯,远远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顾言心不爱说话。亦或是不爱和我们说话,便一个躲在屋子里看还没有看完的书。与她道了晚安便回房睡了。那晚我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早餐过后,我们整装出发经过森林中的一片草甸。过了雨崩河开始上山。起初一切顺利,行至半山腰,顾言心突然觉得肚子痛,我以为是食物吃坏了肚子便叫林晓陪她方便。顾言心一直摇头一言不发,汗水从鬓间流出,在脸上凝结出一个豆大的汗珠。

林晓扶着她低声问道“是那个来了?”

顾言心捂着肚子点了点头。

“那快去啊!”小木高声说“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三个给你们守着。”

“那个……我们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有很久,行程是七天,所以我们都没有带。”

“不是说让你们准备好自己的东西吗?”

顾言心已经满头大汗“没……没想到会提前这么久。”

“你们先别怪她了。快点想办法啊。”

“小木你拿着包,我下山看看,说不定可以遇见游客,实在不行我回雨崩村。”

“不行,这段路太远了。而且不一定有的。”

“没办法了。言心现在上不了山,我下去看看也许有用,我跑的要快一些,你把保温杯里的温水给她喝,让她舒服一点。我认识路,放心吧。”

一路小跑下山,这样的季节一个游客都没有遇见,我决定直接回雨崩村。涉水过雨崩河再穿过草甸总算回到了雨崩村在一家茶店里买到了卫生棉。再一路跑回去,体力渐渐不止,高原氧气稀薄让人胸闷难忍。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没有太晚。我们原地休整了一个小时,顾言心渐渐好转,只是身体有些虚弱。

“把我的冲锋衣穿上吧。高原上不能感冒不然会很麻烦。”

“你衣服都湿了……你还是穿着吧。”

“我没事。你现在不能生病,不然很麻烦的。穿上吧。”

顾言心穿上冲锋衣,背包由我和小木轮流背,陆阳扶着和林晓扶着她继续上山。

抵达下雨崩村时,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顾言心面色苍白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我和小木商量后决定放弃接下来的行程。

两天后,我们租了藏民的马和骡子回到西当驱车前往大理停留了几天。陆阳和林晓由滇藏公路去了西藏,陆阳拉着她的手说,“你要重新找一个店员了。”

“不用。我现在已经有两个店员了。放你们两个一个月假,无薪,一个月后上班。”

“哈哈,你请不起我的。回来请你喝酒。”

“我不会给份子钱的。”

陆阳笑着上了车,开车疾驰而去。

顾言心慢慢好转,醒来后不停地说抱歉。

“没关系。来日方长。下次可以再来。”小木站在她面前安慰她。

“接下来去哪儿?”

“嗯……我想回家了。”

“不回凤凰了? 和我。”

顾言心摇摇头“不去了。”

“那好。我和小木过两天回去。”

“嗯……好。谢谢你。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

“哦对了,你的书还在我这里。”说着打开背包开始找接着喃喃地说一句“这个背包也是你的……。”

“都送给你了。相识一场,也算有缘。”

“谢谢”她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指节发白,像极了那一晚。

“一路顺风。”

“你也是。”

“走远啦。”

小木从身后拍拍我“干嘛不追过去呢。”

我笑笑“答案已经有了。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那当初为什么带她一起出来。”

“曾经相遇总好过从未碰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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