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把晨风过滤得格外清新。这样的天气,应该打开窗,就能看见成群的白鸽从楼顶飞起,拥抱天空,四处柳明花红,走在绿荫的街道上,透过叶隙还可望见彩虹。可现实情况是,打开窗户,看到的是楼下荒废塌半的瓦房里长满杂草,对面不拘小节的邻居晾晒多日未收的内衣裤和袜子们,走在街上是零零散散的纸片,纸片上有美女艳照和电话号码,还有一句话——今晚你就是她的真英雄。
看了时间,距离高铁检票还有一个多小时,来的有些早了。但正所谓赶早不赶巧,对于早晚要来临的事,晚不如早,事物的结果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正听着歌,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正眼一看,有些熟悉。头戴潮牌帽子,一件牛仔,一双小白鞋看上去一尘不染,像是才穿的新鞋。
“嘿,好久不见哦,差点不敢打招呼”。他笑着先开口,顺势在我旁边的空座坐下,我一瞄过去,刚好看见他脖子上的部分纹身。
“怎么跑到重庆来了?开分店来了啊?”。他乡遇故知,用玩笑开头比较合适。
“哪里哟,现在都是出来搬砖的”。他的眼神被生活打磨得不再凌厉。把无奈藏进勉强的笑容里。
人与人之间,只要自嘲得有艺术,便不会轻易把伤痕暴露。
回想大约是6年前认识的,那时候高铁站还在修,黄昏的颜色看起来很烫手,一股粉笔灰味道的青春也没有走到尽头。其实也说不上很熟,但见了面,也能聊几句。小镇不够繁荣和便捷,可也没有大城市的一瞬万息,波涛涌起。菜市场大妈说着鸡零狗碎,超市里的收银员日理人民币,绝味鸭脖和奶茶店常有出双入对的小情侣,当时所见过的世面也就一张黑板那么大……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那时候周末没课,我偶尔会去外面网吧看电影,有一次我在看梁朝伟和章子怡主演的《一代宗师》,由于影片开头,叶问在雨中力敌众敌的场面很震撼。便吸引了旁边打游戏的哥们凑眼观看,最后看着入了迷,他干脆停了游戏,在我旁边,边看边与我讨论。临近中午,有人送面到网吧,他接过两碗,在我面前放一碗,他和他女朋友共吃一碗,恩爱得很。
他说:“帅哥,这家拉面还可以”。
“不用了”。我推辞。初次认识的人,还是要保持好距离。
他见状说:“没事,我请你的,不用客气”。
“这怎么好意思啊,那这样吧,下回我请你”。出门在外多交个朋友总是好的,况且不一定有下回的。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小镇的街就那几条,网吧就那几个,餐馆就那几家,商店播放的歌就那几首……地方小到可以随时偶遇,一来二去,熟络后大家互加QQ,原来他在镇上开理发店,从那以后我基本上都是去他家剪头发。他女朋友是比我小一届的高中校友,假期偶尔,拜托我送奶茶和吃的给那位女生。从具体行动上我觉得他很在意她,一是他每次有求于我的眼神很真挚,生怕麻烦的次数多了我会嫌烦。二是我去他那家理发店剪头发,别人收15或20,他只收我10块,除了人熟,也有感激。
直到某天,他开始不再拜托我送东西,也突然没有了他的消息,他的QQ空间封锁,个性签名改成了“本人已死,有事烧纸”。当时我想应该只是调侃。又过了些时日,我在学校篮球比赛上,看到他心爱的小女友给球场上一个男生送脉动,拿着“心心相印”的纸巾给那个男生擦汗。那刻,我想他们的恋情或许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再后来,我在食堂见到了他的女朋友和那个男生共进中餐。女孩用曾经聚焦过他的眼神,聚焦着那个男生。
再后来高考,毕业,离开了那里,三年压缩成小小的毕业照。年少时,我们都是行走在沙滩上的人,夕阳里踩下两排脚印,可足迹再多再深,也终会被潮涨熨平。宇宙如此浩瀚,人总会找到各自的伴,哪怕孤单也算。地球没了谁都会转,有些人和事没有告别,难在习惯。
故人再见,提到生活,多少有些抱怨。提到兴趣,难免少了些时间。长长的追梦路上总会亮起名为温饱的红灯。
他问我园汇的花开了没有。我说应该没吧,很久没去了。他说QQ现在不常用,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说好。言语之间拿捏着分寸,因为你并不确定眼前的人,在你看不见的日子里到底经历过什么。一个人一生之中下的雪,你不可能全部看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的过冬。
他主动提及那些年的青春点滴,我也就话题谈了一小段。既然只是往事,那么浅尝辄止总好过追根究底。
他吸了口冷气说:“女人想找个好男人,不容易,男人想要找个好女人,更不容易啊,结婚、彩礼、房价、孩子……兄弟,你应该清楚,现在什么事都不好做…就像抖音上说的,没了父母这两棵遮风挡雨的大树,男人只能把自己成长为一棵大树。我们一生都在和别人比较,小时候比成绩,青年的时候比伴侣,中年的时候比名利,到老了比子女,到死了还要比葬礼,你混好了,别人看不惯你,你混得不好,别人看不起你……”
“那你怎么没开理发店了?至少也是一技之长啊”。我试图把他从现实问题拽回来。现实已经如此现实了,作为屌丝和穷逼,就尽量不要拿来当谈资。
他倒是很坦然:“难道帮别人剪一辈子头发?永远待在那个弹丸之地这样子过吗?”
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开始解释着一些往事。
“当时我和你一个学校谈的那个女朋友,你是晓得的哈,有一回我带她,还有两个朋友去吃火锅,喝了点酒,然后我和朋友他们去上厕所去了,隔壁桌有一群流氓,借着喝酒发酒疯,找我女朋友要QQ,还说敬酒,说的话很龌龊下流,女老板好心,到厕所提醒我们,我马上冲出去,看到这场面,顿时来火,把我女朋友拉开,一句话都说,就干起来了,那时候年轻气盛下手没轻重,把其中一个杂种打得很重…最后闹大了,私了不下,有人就报了警”。
我开始有些明白事情的原委。
他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是拍电影哦,当时我看到她委屈那样,真的拿起啤酒瓶就往那些杂种脑壳上砸…之后就进公安局了,我舅舅在公安局有点关系,打点了一下,就只判了三年,本来我是挂的学籍嘛,高中学校知道这事后,直接给我取消了学籍。我最后再找她的时候,她说要和我分手”。
我有些不懂,又有些懂了。
“她说现在跟着我没安全感,说我太冲动,太不成熟,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她家里人知道也肯定不会同意。我说我出来会努力的,她说我撒泡尿看看现在自己什么样子,将来能养活她吗?我还能说什么,不愿意,就算咯呗”。他的语气平淡无奇,听来却令人动容。
我很想告诉他我在学校的所见,但我没有。
“后来进去几年,她一次也没看过我。出来后就跟我舅舅去广州学做生意去了,事业小有起色,重新交了一个女朋友,人很好,挺会疼人,不嫌弃我的出身。去年过年的时候,那个人微信了我,说她快要结婚了,怀孕两三个月了,我没有回复,进她朋友圈,看了看她的结婚照……”。此刻他的眼里,我解读不出情绪的悲喜。
差不多该进站排队候车了,我站起来,道声走了,他扬起酒窝说拜拜,下次见。我这才看清楚,他脖子上的纹身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记忆是一条轨道,满载往事的列车成流,一瞬流淌而过,人们都站在高站台上,尽管有标识警告严禁横跨股道,可还是有冒险的人跨过白线,冲破从前的阻碍,带着伤爬上未来的站台,终觅至他爱。而胆小的只能借悲歌几首,在词句里的字里行间,倾听他人的爱恨情仇,直到悲伤疗愈,最后化为乌有。
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总会明白。正如仙剑一大结局,赵灵儿为镇压水魔兽,灵力耗尽,油尽灯枯。李逍遥独自抱着女儿,走在路上和蜀山掌门剑圣相逢,剑圣用手摸了一下李逍遥的脸,说了一句孩子,李逍遥却只对他说了四个字——你明白吗?抱着女儿又继续走远,留下剑圣昂首望着云天……
四月苔阶待清雨,山川星辰惹远望。走好眼前路,莫理身后身。
四月莫回头,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