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着除夕的怪兽

八年前,女孩还梳着一头马尾,男孩还留着有些稚气的长发,车站里还停着老式的绿皮火车,候车室的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冰灾的新闻,人们的话题里还不时提到即将举办的奥运会。

男孩沉默不语着,因为他知道这趟意味着离别的列车到来之后,又要等半年才能再次见到女孩,可自己却怎么也说不出,道别的话语。

他偷偷窥视着女孩的侧脸,认真读书的侧脸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在候车室的白墙上映出模糊不清的轮廓。

“莲,你还真喜欢那本书,火车都快到站了,你还抱着不放。”

“那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愿意陪我聊天,我只好看看书解闷了。”

诗舞莲完全不理会念思武一脸无辜的表情,放下手中的书,重新整理了一下原本已经扎好,现在却有些凌乱的头发,靠在念思武的肩上。

“看久了眼睛好酸,我先睡一会儿,到了记得叫我。”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念思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肩上的人靠得更舒服些。

时间,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七年前,女孩爱上了林宥嘉的歌,在电话里唱给男孩听。

什么嘛,很普通嘛。男孩没精神地回答。

你的品味也就那样了。女孩没好气地回击。

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

我以为的遗忘,原来躺在你手上。

男孩挂断电话之后,用慢得可怜的2G流量把整张《神秘嘉宾》全下载进手机里,趴在床上听了一整夜。

真不愧是女孩子,品味就是不一样。

怀抱着这样的感想,男孩满足的入睡了。

念思武察觉到了脸颊的泪水,立马把耳机扯下来,用袖子抹了抹脸。

“到了么?”

诗舞莲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

“就快到了。”

九年前,男孩在家里准备考试,女孩敲开门。晚上要去抢新年的第一柱香吗?她这么问道。

不了,还是多看几个题实际一点。男孩笑着,像个成熟的男子汉。

谁关心你的考试啊,我们一家是去求平安的,只是问下你要不要跟着。

真的不好意思了,要看的书实在太多了。

新年也忙着读书,你可真是下了决心了,不过把身体搞垮可不好。

我会的,我知道了。男孩挥手向女孩道别,像个成熟的男子汉。

臭小子,你要是敢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关上门,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诶,好想去啊!

男孩瘫倒在沙发上,抓着靠枕捂着脸揉来揉去,像个幼稚的孩子。

熟悉的乡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庭前,念思武敲开了熟悉的门。

寒冬腊月的风刺骨般寒冷,在大街上穿梭,连路边趴着的黄狗,也哆嗦连连,冻得往房子里钻。倒是裹着厚厚棉袄的小孩子们,满头大汗的,在街上追逐打闹着。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村子的街道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化,只是相较于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巨变,这里面的时间就像静止的一样。

不过偶然也会有一些不经意间才能察觉到的变化,像是母亲开始花白的鬓角,蓦地给人带来一种逝者如斯的忧伤。

“妈,行李我们自己拿就好了。”

执拗的母亲非要抢过念思武手里最大的箱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诗舞莲只好站在自己男朋友身后,堆出一脸尴尬的笑。

“好不容易回家了,爸妈的心情你也要理解嘛,我们也进去吧。”

可回过头来的念思武并没有听进去诗舞莲的话,街对面的门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熟悉的感觉,让他望出了神。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六年前,喝醉的男孩站在那扇门下,那座屋前,那栋楼下,凛冽的寒风伴着飘落的雪花,昏暗的灯光融入深邃的黑夜。

但对于男孩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滚烫的酒气化作白雾翻腾在空中融化了雪花,通红的瞳孔在灯火的映照在比太阳还要耀眼,男孩大喊着女孩的名字,仿佛像是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向女主角表白的经典场景。

不,这就是男主角向女主角表白的场景。

男孩反复呼唤着女孩的名字,激扬的,热情的,爱怜的,一遍又一遍。

门扉却依然紧闭着,女孩也没有任何回应。

除了男孩的呼喊和呼啸的风声,慢慢空气中开始蔓延着窃窃私语,且愈发聒噪起来,像是鬼魂在对话,令人毛骨悚然。

别闹了,快回去吧。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女孩半张脸。

我喜欢你。

男孩挺起胸膛。

那都不重要,拜托你现在先回去好不好?

事情没有像电视剧一样发展让男孩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转身往回走。

因为女孩的命令就是绝对的。

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不可能,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弟弟看待,你太小了,我们肯定不合适的。

酒醒之后的男孩一整天都没有走出房间,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街坊四邻的视线,看到女孩的短信,更是灰心丧气的把手机丢到一旁,无力地倒在床上。

刚被扔在地上的手机仿佛抗议一般又立即响了起来,男孩一个翻身赶紧捡起了手机。

小傻瓜,怎么了,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回我,是不是喝酒了?我好想你,能不能给我回个电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男孩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竟是如此的人渣,如此的犯贱,明明身边就有触手可及的幸福。

我们分手吧。

男孩不假思索的,如此回信给自己的女朋友。

「听说你回来了,过几天一起去喝酒吧。」

「你小子消息真灵通,才刚进门你短信就来了。」

刚放下行李,诗舞莲先一步离开房间去洗澡,念思武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听说你最近事业蒸蒸向上,作为穿一条裤衩的好朋友还不得赶紧来巴结你。」

「你就别取笑我了,什么时候,我一定去。」

「要不然就明天吧,我再多叫几个人过来,都是同学。」

「好,我也要带一个人给你们见见。」

2014年摄于合肥

十年前,男孩坐在书桌旁,如果他此刻知道来年他会因为落榜而复读,也许此刻他会更努力去念书,不过也许不会,因为他已经无法再更努力了。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我看了一天书,头快要炸了。

学习间隙女孩发来的短信就是男孩唯一的慰藉,对于现在的男孩来说,女孩的短信是维系他所有喜悦的细线。

我也是,满脑子的三角函数,快转不过来了。

唉,明年能考上就好了。

别这么说,一定能考上的。

不过最终事与愿违,女孩读了专科的护士学校,男孩错失二本,决定复读一年。

“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明明初中的时候读书完全不行嘛!”

“我也想不到你现在生意做这么大,当时买汽水也能算错,白给了那个老板一块钱。”

“那事你还记得呀,我都快给忘了。”

杯筹交错之间,念思武已觉着有些微醺的酒意漫上胸口。

“还记得夕吗?那个时候我还给她送请书来着,感觉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是啊,当时我们几个好像都说喜欢她,还差点争执着要打起来了,说起来,小武,你好像那个时候和她走得最近,却对她完全一点意思也没有嘛。”

“那种性格恶劣的女人,谁会喜欢她啊,也就是你们这些只会看外表的小男生才会那么执着。”

念思武看了一眼诗舞莲,得意地笑了。

“对了,我老婆快生了,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我儿子的满月酒啊。”

“你真不会说话,看见嫂子没,你该说什么时候喝武哥的喜酒才对。”

“那我儿子的满月酒也很重要啊!”

五年前,男孩和女孩同坐在一个酒桌上,当然还有一群幼年时的玩伴也坐在同一个酒桌上。

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以后再这样聚在一起就不容易了。

你这种刚结婚的人,也要专心去陪老婆孩子了,当然没时间找我们了咯。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不也快和你那个图书馆女神修成正果了么?

什么图书馆女神,被她听到还不让她嘚瑟死。

这里坐着的男生都是曾经追求过女生的人,但他们现在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你现在还单身么?这时有个人问女孩。

他也单身,你们干脆就凑合成一对算了。有人拿男孩取笑。

得了吧。男孩笑着,拿起杯子小啜了一口酒。

对啊,我们只是朋友。女孩淡淡地说。

入口的白酒淌过喉咙,如此冰凉。

以后这种场合别叫我来了,没意思。回去的路上,女孩对男孩说道。

好。男孩低着头回答。

“以后少喝点,伤身。”

念思武被诗舞莲从出租车上下来,冬日午后的暖阳丝滑得像绸缎一般,醉酒的难受在阳光的沐浴下蜕化成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想吃烧饼吗?”

“你说什么呀?”

“对面的烧饼很好吃的。”

“莫名其妙。”

诗舞莲还没来得及阻止,念思武已经站在烧饼店的门口。

“怎么样,不来一个吗?”

“什么呀,味道不怎么样嘛!”

“不会吧,我觉得挺好吃的呀。”

念思武笑着,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地停留在烧饼店的隔壁,一丝一毫也无法挪开。

十一年前,女孩家从男孩家的隔壁搬到了对面,虽然只是多了一条街的距离,却让男孩觉得异常遥远。

给我来一个烧饼。

于是男孩成了女孩家隔壁烧饼店的常客,这个假期里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来这家烧饼店买一个烧饼,偷偷观察女孩是否在家。

好巧啊,你在这里干嘛?

对男孩来说,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在女孩家门口遇见正好出门的女孩。

正好饿了买点东西吃,你呢?

家里缺了些盐和酱油,我去买一点来。

正好啊,我也想去逛逛,一起去吧。

男孩幻想着这样的对话,正好看见女孩从家里出来,然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往反方向走远了。

是不是应该上去打个招呼?

那不是显得我是刻意在这里等她一样么?

男孩想着,狠狠地咬了一口烧饼。

“你已经醉成这样就不要逞强吃什么烧饼了,刚才我还以为你已经酒醒了。”

诗舞莲轻拍着念思武的背,让他尽可能吐得舒服一点。

上次醉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了呢?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是不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回忆就会变得愈发清晰,让人无法释怀。

还是说,在人成长的同时,心也变得更加脆弱了呢?

“应该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你先躺一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诗舞莲说着,帮念思武褪下衣服,扶着他躺上床,小心地盖在被子,以防万一又在床边放了一个脸盆。

模糊的天花板,摇摇晃晃的。

四年前,女孩牵着一个看起来很帅的小伙子的手,但这个小伙子却不是男孩。

你的男朋友?

是啊。

你男朋友真帅。

谢谢。

凭什么?那个男人凭什么?男孩把自己捂进被子里,留下了不争气的泪水。为什么,自己不能早一步站在她身边。

这是嫉妒?还是懊恼?

如果早一点,如果更坦率一点,从小时候开始,不隐藏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是个不同的结果?

真是奇怪,自己不也找了好几个女朋友吗?这很公平,不对吗?

可,她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她呀。

外面传来了鞭炮声,已经清醒的念思武被声音吵醒,披着睡衣,走到窗前。

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火药的火光在漆黑中炸开又瞬间消失,不用猜,那一定是小孩们在玩掼炮,不对,也许是划炮。

念思武拉开窗子,一股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突然街角的一处冒出了烟花,记得那是一根小铁丝串着的,点燃会有烟花冒出来,很漂亮。

那叫什么来着?

2014年摄于合肥

十二年前,雪堆满了这个街道,给这个宁静的小村庄裹上了一层素白,村里的小孩纷纷从家里出来,在街上堆起雪人打起雪仗来。

男孩被女孩拿着雪球追着打。根本不是对手,男孩虽然心里清楚,还是不停捡起雪球尝试着还击。

怎么样,认输了吧?女孩得意的向男孩炫耀着,男孩只是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不过现在已经快天黑了,没法继续了呢。女孩接着遗憾地说道。

要回家吃饭了吗?虽然被女孩欺负得很惨,可男孩还是觉得有一丝不舍。

不,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对了,我们来玩那个吧,等我一下!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跑了回家。

这个。女孩拎着一个黑袋子跑了回来,笑着把袋子递给男孩。

这是鞭炮?

现在玩鞭炮的话时间就不够了,先玩一下这个吧。

说着女孩从袋子里拿出几根彩色锡纸包裹着的条状物,递了一根给男孩。

这是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她把自己手上那根点燃,彩色的条状物立刻喷出烟花般的焰火。

真漂亮。

花火在空中飞舞,伴随着女孩跃动的身姿,映照在男孩的眼里。

这叫什么来着,你还没回答我呢?

仙女棒吧,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仙女吗?

“叫你别喝那么多,你不知道刚才你妈妈多可怕,问我让你喝了多少酒,我怎么回答,我只能说我尽量让你少喝点,但是你非要喝。”

“委屈你了。”

“那倒不会,对了,我刚才下了一点面条,菜是凉了点,但热一下也能吃,需要么?”

“没关系,我吃点面就行了。”

“就是普通的清汤面,加了点小白菜。”

“那更好,我现在也吃不下太油腻的。”

“那回来还非要吃什么烧饼。”

“烧饼是怎么回事?”

念思武接过诗舞莲手中的碗,腾升的热气和清汤的香气拂过脸颊,十分温暖。

三年前,回家过年的男孩接到女孩的电话,说是找他出去一起吃个饭。

男孩兴冲冲地跑出去赴约,尽管会面的地方是一家非常普通的拉面馆,他也丝毫不在意。

我分手了,找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非得要把我叫出来说这种事呢,难道是……?

当然不是,我很清楚的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但是……

但是什么?

大碗的牛肉拉面端了上来,男孩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女孩。

在我和他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才发现自己难过的时候,连商量的人也没有了,我讨厌这样,当然,听到如此自私的话,你可能也会讨厌我吧。

不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责怪你向我表白的事情啊!

但是我在听到你分手的时候非常开心而不是伤心,如此自私的我你会选择原谅吗?

所以,以后还可以吗?做我最好的朋友?

虽然有点不情愿。

也是呢。

“怎么了,还是没胃口吗?这么久了,面还没吃多少。”

诗舞莲洗完锅子回到餐桌,却发现念思武面前的面条几乎没有动过。

“那倒不是,要是哪天我们之间发生矛盾了,你会怎么办?”

“原来你在想这样的问题啊,我想想,如果闹得比较大,大概会去小荷那里住几天吧。”

“你们俩的关系真是好。”

“羡慕吧,恋人也好,夫妻也罢,时间再长,也会有相互顾忌的地方,但是作为青梅竹马就完全不会有这种问题。”

“所以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老夫老妻吗?”

“你很懂得嘛。”

念思武笑了,夹起碗里的面,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念思武吃完面,郑重地对诗舞莲说。

“什么事?”

“作为恋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说分手,作为夫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说离婚。”

“那算什么?”

诗舞莲收拾着桌子,笑了起来。

“和小孩子一样。”

十三年前,男孩拿着一封情书,带着一点惴惴不安的心情,把信交给女孩。

我哥们说要把这个交给你。男孩心里有一点没底。

如果女孩答应了自己这个所谓的哥们,那自己该怎么办。

女孩看了两眼,把信撕成两半,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真是幼稚。

男孩暗自长吁一口气,然后装模作样地问女孩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朋友。

首先我看到唯一这个词我就没兴趣了,爱是用来分享的道理他都不明白,除了某些极其特殊的人,谁能做到谁的唯一呢,我对只会说大话的小鬼没什么兴趣。

哦。

男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把女孩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了送情书的那个朋友。

那个朋友气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诗舞莲微红的脸上一对迷人的柳叶眉下两只娇艳欲滴的媚眼正柔情万分地凝视着满头大汗的念思武。

“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么,让你爸妈听到了多不好。”

尽管是埋怨,可诗舞莲的声音却是那么的温柔,让念思武心中的占有欲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小孩了。”

“要是没忍住叫出来了,我可不管。”

“想叫出来就叫出来吧。”

“不要,怪害羞的。”

“那还是别做下去了吧。”

“你怎么这么坏呀!”

“嫁给我吧。”

“别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聊这个话题啊。”

“答应我。”

“好吧……”

诗舞莲闭上了眼睛,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两年前,男孩参加了初中时代好友的婚礼,新娘非常漂亮,也许是因为她那一身素白的婚纱,也许是因为她满脸幸福的表情。

难得人家一辈子一次的婚礼,你不来有点不太好吧?

婚礼很成功,不过男孩却早早离场,也没有参加闹洞房。

电话那头的女孩沉默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大概觉得我这个人很不念旧情吧。

那倒不会,毕竟他以前给你写过情书,现在来确实也有点尴尬。

不是那方面的原因,我只是开始有点害怕见到你而已。

男孩的脚步停在了路边的树下,阳光也照不到这半晌彼此无言的沉默。

你一定会对现在的我失望吧,我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我了,我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平凡姑娘罢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失去你的那份温柔,不想失去那份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找到的温柔。

你就是你,不管变成了什么,你还是你,那么多年,这份感情早就沉淀发酵,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要,我身边的位置就是你的。

“明天就是除夕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基本上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念思武和诗舞莲疲倦地躺在沙发上,原本也没打算大扫除,但家里的父母都出门买年货了,想要陪同的两人被父母强留在家里,实在无聊的两人才起了把房间彻底打扫一遍的念头。

“真没想到农村的房子打扫起来真费劲,这么大,我开始佩服你妈了。”

“那倒没有,平时我们过年也就随便打扫一下,像这样的恐怕也是第一次。”

“怎么办,接下来干什么,晚饭好像还没有准备吧。”

“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还不是怪你……弄得我睡到中午才醒,午饭也没吃,现在饿得肚子快瘪了。”

“那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没关系吗?”

“反正水果还没买,顺便去买一点也好。”

念思武穿上外套,环视整个屋子,突然发现房间的布局这么多年了,一点变化也没有。

电视和沙发都换成了新的,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一遍,但是时间的痕迹一旦脱落,一切仿佛会被重置一般,回到过去。

十四年前,在女孩的家里,大人聚在一起打牌,作为邻居的男孩也来到女孩家里,两个人一起读书看电视消磨着时光。

女孩在家和在学校里一样,话说的不多,男孩就这么静静地观察着她。在学校那么受欢迎的女孩,自己现在却离她这么近,男孩有种异样的优越感从胸口升起。

想起一年前遇到女孩的时候,男孩的心便开始躁动起来,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看到她想到她时心就会揪地一紧,见不到她时又总有种迷雾般的低落萦绕在心头。

当知道女孩是同班同学的时候,男孩不知道有多高兴,以邻居的身份自然而然的与女孩混熟,却又在女孩的一群追求者之间装作一副不在意女孩的样子。

这就是那个年纪的男孩,所有的虚荣心。

女孩也像信任一个邻家小弟弟那样信任着男孩,有什么事情都找男孩商量。

就像这样,男孩保持着这份女孩给他的优越感与她交谈着,并肩同行着,一起在同一个房间度过悠闲的时间。

那就是那个年纪的男孩所有的幸福。

好无聊啊。女孩轻声抱怨着。

过年男人们都在忙着打牌,女人们则唠着家常,外头冷得有些让人不想出去,电视也是循环播放着重复的电视剧和看过的晚会。

无聊的话就聊聊天嘛。

只要女孩在身边,男孩就不会感到无聊。

两人盘腿坐在女孩的房间,玻璃窗渐渐被升起的水雾蒙住,两人的身影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

打开门,一阵寒风吹来,穿过大门,念思武拉紧了大衣,抓住诗舞莲的手,把她藏在自己身后。

诗舞莲瞬间低下了头,脸变得通红,然而念思武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间完成的这一连串动作。

“那个……要去哪?”

“我想想……”

“你还记得去年吗?”

“去年?”

“你过年因为工作回不了家还感冒了跑到我们医院来打针那次。”

“那次真的是够呛,还好打了两天点滴就好了,当时也真是多亏了有你。”

“突然感觉有点怀念。”

“是啊,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是适合我的人,刚出院我就把遇见你的事情告诉我最好的朋友了。”

“你最好的朋友?我没听你说过啊。”

“也没什么,就是从小玩到大关系很铁那种,她听了还鼓励我去追你呢。”

“是么……对了,想好了么?”

“什么?”

“我们该去哪?”

站在路的正中间的两人,男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牵着女人的手,还在为着下一步该去哪儿而发愁着。女人的脸颊有些发烫,她想要说点什么来掩饰自己已经快要满溢出来的少女情怀,可牵着自己的那只有些粗糙却又无比可靠的大手彻底拂去了她最后的理智,只剩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男人猛然抬头望向街的尽头,那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十五年来反复出现在男人梦里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巧合或者是命运,这个女人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向他们走来。

男人有些唏嘘,自己曾经的誓言和约定究竟算是什么,如今两人都已各自寻找到了彼此的爱情,保持着联络的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次,他和她都已经找到那一个属于彼此的另一半,他和她的身边都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男人的嘴角扬起微笑,只因他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与那个女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

时间的痕迹如同碎屑一般,不断从这宁静的乡村街道上剥落,逆行的人潮和岁月在男人和女人身边川流而过,像是不断回退的幻灯片,又像是街道本身在述说,属于这里一草一木,属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每一分微不足道的故事。

回过神来,男孩和女孩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十一岁的男孩和十二岁的女孩相视一笑,他认出了她是同班的女同学,她发现他是邻居家的小男孩。

古代神话中,年兽每年逢岁末之时便会降世凡间作乱,最终被鞭炮与鲜红的门饰吓跑。自此人们每年放鞭炮挂门联贴剪纸,防止年兽再次作乱。

那年兽又是如何呢?

牛郎织女每逢七夕方能得喜鹊相助,于鹊桥之上互述爱意。喜鹊执着于七夕之约,年兽也执着于除夕之约,平日里守着斋戒,唯有到了年末之时才会出来吃人。

年复一年,这种执着。

大概我们对于时间的概念也正是如此建立起来的,已经搭过几次鹊桥,已经在鞭炮和门联前徘徊过几回。年兽早已不再吃人,望着自己所厌恶的红色和响声,它只能叼一口凡间的泥土回到海底,渐渐成了守候着除夕的象征。

就像男孩对女孩的感情,就像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原本是一只吞噬一切的凶兽,渐渐变得温和,年复一年,在人心的角落咬上一口,起初伤口很痛,渐渐却成了习惯。心上的伤痕留下了疤痕,炽热如火化为淡淡的温暖。

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又会是如何?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男孩说什么也不愿把这只凶兽赶走,不论多少年,他也愿意把心的一块掰下来喂给它。

即使自己和女孩已经满头白发,只要她需要,他仍然会抛弃一切去陪伴她。

“但那早已不是爱情。”

念思武回过神来,青梅竹马已经擦肩而过,空余不知是幻觉还是她所留下的回响。

街角的黄狗长啸一声,跑进漆黑的小巷里。

明年要尝哪种人心的滋味呢?

2013年摄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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